呆子

    夜风呼号,细雨夹着碎雪缠缠绵绵仿佛一只只发光的白色的小蝴蝶,飞扑栖息在容华宫的六角雕花窗棱上,慢慢将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残影。

    我简单铺了小胡床,弯着腰蹲坐在被皇帝填平的浴池台阶前,望着四周交相辉映,光彩照人的“宫灯”,半天合不上眼睛。

    绣了衡山松柏的福寿延年灯,绘了龙凤呈祥的玻璃丝灯,镶点翠绢纱漆以金粉的五子夺魁红木方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做工精美,就是闪眼睛,闭了眼一片红橙黄,只怕一个不小心睡过去,翻个身从床上滚下来把灯给打碎了。

    皇帝用晚膳之时,我曾问过给皇帝铺床叠被的小宫女,说还没过年呢,那些灯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摆那么多灯。

    宫女讶异地看着我,回说她也不知道哪来的灯,还以为是陛下叫我准备的呢,昨儿夜里我不在,陛下沐浴更衣毕,就坐在那里点灯,点完了,盯着其中一盏鱼灯坐了很久很久,天亮之后又把灯全给吹灭了……就在刚才我于嵇文萱府上吃完饭回宫,去恭俭厂搬行囊时,皇帝又给点上了。

    我环视一圈,没看见那盏灯,起身蹑手蹑脚走去浴池边上,悄声问候在帘外的小宫女,问她那盏鱼灯去哪里了。

    小宫女摇头道:“不是在里面吗?”

    我凑过头小声道:“没有,咱家找了两回,没瞧见。”

    小宫女蹙眉嘀咕道:“公公再找找吧,早起奴婢分明还瞧见的……”

    “咳咳……”

    皇帝出声了,两名小宫女掌灯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我踮着脚往回走,才走了几步,皇帝问:“谁在外面?”

    方才与我搭话的小宫女立马挺身而出,把我抖了出来:“回陛下,是傅公公。”

    皇帝:“现在什么时辰?”

    小宫女看了一眼滴漏:“回陛下,戌时二刻。”

    帘内传来了淅淅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和脚步声,我低着头转过身,看见皇帝光着湿漉漉的脚,拖着雪白色的亵衣从我跟前走过去,两个小内侍紧随其后,托着盛放香帕、玉带、香囊之类的梨花匣子走过去,给皇帝擦拭手指,整理仪容仪发。

    “回来了?”在外借了一宿,磨蹭到今日晚间才回宫,我就猜到他会是这个语气。

    我垂首,盯着皇帝晾在地上的不知道是冻红还是泡澡泡红脚指头,屏声敛气道:“奴才办事不力,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适才鬼鬼祟祟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憋了半晌才道:“回陛下,那些灯可以挪到别的房间去吗?”

    皇帝:“挪走作甚?”

    我揉了揉困乏的眼睛,道:“太亮堂了,奴才睡不着。”

    皇帝:“睡不着就吹灭。”

    我“哦”了一声,得了命令刚想转身去吹,皇帝又把我叫住了,道:“去把朕床上的灯点上。”

    我依言照做,找小内侍要了火折子,避开皇帝的目光跪在龙榻一角,才刚要抬头便看见枕边放着一叠折子画,一盏破纸灯笼——火红的眼睛,折断的燕子似的鱼尾。

    “……”我愣了一下,回头瞄了皇帝一眼。

    视线相触,我慌不迭移开眼。

    这么多年,从他当太子至今,我送过他多少值钱的东西,没有一件留下来的,反倒是不值钱的书签、灯笼,画轴……他没有丢。

    皇帝比我淡定多了,问道:“怎么,找不着灯?”

    我回:“找着了。”

    皇帝温声道:“找着就点上。”

    我心虚地拿起那盏被人为破坏的鲤鱼灯,整整衣袖从床上爬下来:“陛下,这盏灯是纸糊的,容易着火,奴才给您换一盏吧。”

    皇帝:“就这一盏吧,朕喜欢这一盏,不想换。”

    我低声:“灯太小,开了窗,风一吹就灭了。”

    皇帝默了默,道:“无碍,能照亮就行。”

    我拗不过皇帝,往里面续了个蜡烛,给点上了。

    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很快安歇了,我也躺回了自己的小胡床上。

    夜里拢着被子横竖睡不着,将睡不着的缘故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明白鬼魁祸首是那盏鲤鱼灯。

    当时也不知道我脑袋里在想什么,等我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偷摸站在了皇帝龙榻边,手还没碰到那盏灯呢,就被端坐在暗处打坐的皇帝给抓了个现形。

    “什么意思,想偷朕的灯?”皇帝闭着眼睛,揣着手,但是勾起的嘴角却仿佛早就算到我会行动一样。

    我尴尬地搓着手指站在一旁,望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道:“奴才就是过来看看,看它有没有被风吹灭,着火什么的。”

    皇帝睁开眼,弯腰抱起那盏灯挪放在自己脚边,继续揣着手盘膝而坐,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望着我笑,细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是,仅此而已。”

    皇帝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生气道:“你好烦人,自己不睡觉还要来打搅朕!”

    我忙辩解道:“奴才不知道您没睡,奴才以为您已经睡着了,所以才……”

    皇帝撇嘴,扭开脸托着腮斥责道:“小气,送给别人的东西还要偷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低声解释道:“不是的,奴才是觉得这是宫外的东西,很不该留在这里。”

    皇帝转头,抱着一只膝盖,直勾勾地盯着那盏灯道:“只是一盏灯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禁书玩物,你不说,朕不说,有谁知道是宫外的?”

    我:“太后娘娘若是……”

    皇帝沉着眼睛瞅了我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梳子,几对簇新的簪花,弯着笑眼道:“山柏,睡不着的话,给朕梳头吧,好不好?”

    我盯着他脸上挂的伪装好的笑容面具,看着他纤细的手心里盛开一朵朵簪花,白的,蓝的,紫的,红的……颜色鲜丽,都不是宫里的发饰。

    “这……”我睁大眼睛,缓缓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这是……”

    皇帝握着梳子看着我笑:“好看吗?朕昨晚上出去买的。”

    他又把头发扎成了小宫女的样子,往头上戴花,也许是才洗了头发,很滑,戴不上去,总是掉下来,他也不管,簪了两次就放弃了,背过身抱着灯笼假寐。

    我努力保持平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沉甸甸的喘不过气,低声问道:“陛下,昨日,奴才出宫之后,太后娘娘跟您说什么了,您是不是……不舒服?”

    回宫之后,我问过昨日当值的宫人内侍,全都噤声不语,说是皇帝令他们全都退出大殿,勤政宫里只剩太后、皇后、皇帝、督公董福四个人。

    “陛下,陛下……奴才扶您就寝吧。”我低头捞起被褥围在他身后捂着。这么冷的天,他穿的那么单薄,明早起来不生病才怪。

    他睁着眼睛慢慢仰躺下来,张开手指捂着半只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虚空,道:“你去帮朕找把剪刀吧,朕想把头发全剃光,这样就不用梳头了。”

    我问他:“陛下想遁入空门做和尚?”

    他以双手覆面,遮住眼睛道:“未尝不可,和尚不用娶妻,但还可以理政,皆大欢喜。”

    我莫名松了口气,起身寻了一把剪子递到他手里。

    他:“你让朕自己剃?”

    额,都准备出家了这会子又高贵上了。

    我跪坐在榻下,道:“陛下心性慈悲,如若剃了头就能消除陛下心里的烦恼,不妨自己试一试。如若消除不了,陛下剃了也无用。”

    皇帝握着剪子的一端,将剪刀柄递给我,红着眼诉慢慢地说道:“今天上朝,朕以林氏进宫五年未能生育为由废除了她的皇后之位。林相请旨赐婚,欲迎娶林氏为妻,朕不是林氏,没有应允。群臣另谏言,吏部尚书温彧的幼女温丑君才德兼备,可册立为皇后。你觉得可好?”

    我点了点头,还好,和我进宫之前在面馆里听到的一样,这回不是娶小姨,是娶比他大十几岁的表姊。

    据天机楼暗卫焚雪所言,温丑君并不是她闺名,只是个因为貌丑出名的贤惠妇人,习过武,念过书,嫁了四任丈夫(皆战死沙场),生了十几个儿女,在她的细心教养下,孩子们年纪虽轻但各个有如鹄峙鸾停,琼芬蕙列,是京城中不少官家子弟的争着援引结拜的对象。

    此妇若册封为皇后,她的十几个儿女可就惨了,温太后是夜叉托生的吧,这么能造孽!

    “山柏……”他唤我。

    “啊?”我收回神思,握着剪子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道,“陛下,可巧今日奴才回宫的路上瞧见一家金店里卖这个,陛下瞧瞧好看吗?”

    皇帝伸手从我手心里拿走那只断了线的金锁,垂着眼睛抚摸着锁上凸起的兰花纹络看了又看,问道:“这是送给朕的?”

    我道:“陛下没见过这东西吗?这叫长命锁,给小孩子戴的,待新皇后诞下子嗣……”

    皇帝有些不快了,将锁扔在一旁,背过身去道:“罢了,你拿走吧,朕觉得很难看,难看死了。”

    我凑近些捡起那金锁,将锁重新穿进断掉的金丝线里打了个结,笑道:“陛下,打这金锁,可花了奴才不少钱呢。”在面馆里听到他休妻再娶,不知怎的,就把这东西顺手带进宫了。

    皇帝不动。

    我信口胡诌道:“其实吧,这不叫长命锁,这叫平安锁,民间叫它护身符。戴在谁身上,就是希望那人康健、长寿,福气满满,远离困苦灾难,平安顺遂的意思。”

    皇帝动了动身,吐出一个字:“俗。”

    我强撑着眼皮继续胡诌:“传闻南越国民间男子二十岁成人礼毕,亲友常送这个以祝福……”

    我话还没说完,皇帝坐起身把我的锁拿走了。

    我总算摸准他的脾性了,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得换种说法,默认就是送给他的,绝不能是第二个人的,他方可坦然接受。

    “谢谢,你可以闭嘴了。”皇帝两眼弯弯把金锁放在灯笼边上,望着我道。

    他的气色好了些许,可那看似少年般天真单纯的笑,是假的……

    他不开心。

    无论我怎么讨他欢喜,他似乎再也开心不起来了……他命里压根不缺我讨好他的这“三瓜俩枣”。

    “你是准备用眼神在朕脸上刺字,把朕给废了吗?”皇帝两手捧着自己的脸,瞪着眼珠子问我。

    我:“奴才不敢。”

    皇帝:“那你为何要盯着朕看。”

    我垂下眼不再看他:“夜深了,陛下早些安歇吧。”

    皇帝:“山柏……”

    我猫手猫脚退到一半的身子立刻定在原地:“奴才在。”

    皇帝:“你陪朕多坐一会儿……不行吗?”

    我:“奴才遵旨。”

    皇帝:“那你刚刚看朕的眼神,到底在想什么?”

    我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皇帝:“你是想说朕无能?”

    我连忙摆手,拾起床榻上的被褥围在他身上:“奴才只是在想,奴才穿的厚实,陛下只穿素袍,坐久了会冷。”

    皇帝低下头,阴着黑沉沉的脸:“你不用骗朕,你就是觉得朕娶了又休,休了即刻又娶,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他为何会这样想呢?我明明从林皇后身边的小内侍那打听到,皇后从陛下寝宫离开后,跑到慈安宫找太后哭诉,说某个老不死的阉人如蚁附膻惑诱皇帝自降身份男扮女装偷溜出宫门厮混,请求温太后把我缢杀了去跟先皇安悯帝陪葬!

    那个老不死的阉人就是我,温太后不知道听了不知作何感想。总之,这道圣旨颁得这样容易,一看就是温太后支持的,按理说皇帝应该高兴才是。

    皇帝见我发愣,以为我默认了他的话,目眦欲裂,瞪着我嘶声喊道:“你没看错,朕就是这样的人,我是一枚棋子,朕对所有人的好都是虚伪的,我只是为了不被废黜太子之位,不被父皇舍弃关入尚阳宫孤老终生。所以苍天才不肯帮我,让朕一次又一次纳妻,互相折磨。无论朕向上天祈求多少遍也一样,朕注定得不到别人的真心!”

    我忍受着他发泄出来的郁结于心的怨气,忙拍了拍胸膛道:“陛下,旁人的真心我不知道,但我,我是用真心敬爱陛下的。”

    皇帝楞了:“敬……爱?”

    我努力睁着困到想打盹的眼睛,往大了夸:“就是尊敬崇拜拥戴,我和全云月国的子民都很尊敬、崇拜陛下,感谢陛下施行德政,轻徭薄赋,愿陛下你龙体安康,福寿绵延。”

    “呆子。”皇帝偏过头去,支着下巴看着别处,施施然笑了。

    我低头他卸下伪装后犹如少女般纯真的笑容,无奈地指了指摆放在西壁的滴漏:“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皇帝“唔”了一声,转过脸来,眼睛黑黑亮亮的,倒还精神得很,朝我伸手:“朕让你藏的诗本子呢?”

    我转过头从小胡床底下的包裹里翻找出来递给他,他抱着书直挺挺躺了下去。

    我看着他合上眼睛,拢了拢被褥盖在他身上,打着哈欠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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