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

    三年前,只要“金主”有求于我,揣着金子偷偷摸摸进天牢关照几个犯人“服毒自杀”实乃家常便饭,从不会叫人失望。

    三年后,空着手穿囚服大摇大摆进牢房,心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牢房里关的犯人愈发少了,铁门翻新,隔墙加厚,看守的官兵甚至比罪人还多。

    御林军统领龙彪并几个侍卫把我送进最里间的牢房后便扬长而去,连个牢门也不知道锁一锁。

    唉,还得我自己拖着脚链手链去关门。锁好之后往草堆里呈大字型一躺。心下想道,其实锁与不锁也没什么区别,外头通道上设了重重铁门,还有狱卒巡视把守,想逃出去难比登天。

    何况我也没想躺,我想死,若有人免费赏我一颗毒药,安安静静死去最好了。

    躺了一整天,吃了两顿牢饭,到了夜里,上灯了,也没一个人来提我。在我蜷缩着半睡半醒间,倒是来了两个戴着面具狱卒,强行给我换了一身衣服,把我转到了一个更黑更暗摆满了各种刑具的牢房。

    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愈发难消,焚林,肯定是焚林这厮轻举妄动了。我裹着狱卒丢进来的棉被在吊死人的板床上滚来滚去,烦躁不安地想。

    当年先皇帝给皇帝选太子妃,统共有七个适婚的世家女子竞选,最终裁定则是交给得道高人李归涯(祭司李道阳及暗卫焚林的恩师)请神后指定的。

    纵然前祭司李归涯道行不够高,一时鬼迷心窍得了林家的好处,林皇后也不会蠢到过河拆桥,屠了李归涯及其弟子满门。

    罢罢罢,进都进来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等着别人给自己判刑,倒不如自己往刀口上撞来的痛快。

    曾经,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若是出不了宫,我就故意犯个不大不小的罪,把自己送进监狱,花自己的钱心安理得地吃牢饭吃到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用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用关心朝局变更东奔西走,一日三餐,吃饱喝足就行了。

    说到吃,我凝望着头顶的灰色墙面,还有随处结的蜘蛛网,有一瞬的失神。

    这些年,经历过的很多事,认识过的很多人转眼就忘了,独独还记得那四个人,那个往我头上戴花环的人——林霜枫,压在我身上不让我挣扎的人——白先生,那个把我推进宫门的人——我的母亲,还有那个一脚把我踹出去替别人挡刀的人——林晚枫……

    前三者都死了,这最后一人,却还好端端地活着。

    想到他的真面目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因为他固执己见,睿王才娶了苏太妃,皇帝才忧郁成疾。

    皇帝是云月国的君主,本应有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他连一句勇敢的话都说不出来。我故意在嵇文萱府上待了一夜,进宫之后他说的话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回来了”,而不是“你还知道回来”之类疾言厉色的话。

    哪怕他骂我一句,我都会好过一点。

    我失策了,我应该宰了林晚枫再进来的!

    “来人,来人啊!”我叫喊了半晌,才有两个狱卒提着灯笼懒懒散散地走过来,问我何事。

    我裹紧棉被说我有密报要见大理寺卿,狱卒对望一眼,凶神恶煞地道:“嵇大人忙着呢,不见人。”话说得凶巴巴的,倒是给我呈上文房四宝,叫我有话写出来就行,他们会代我转交给嵇文萱。

    我构思了片刻,提笔才要写来着,忽然想到我之前在皇帝面前说的话,嵇文萱说不准在殿外也能听到。我告了他儿子的密,他必不会想见我吧。

    一个狱卒问道:“写啊,怎么又不写了?”

    我道:“有个细节忘了,想好了再写吧。”

    话音未落,两个五大三粗的御林军统领押着一个戴着锁链的白衣“女犯人”走了进来。

    另一个狱卒拍了拍桌案,恶狠狠催促我道:“快些写吧,写不出来大刑伺候。”

    我愣了一下,拂了拂手上戴的铁链子,茫然无措地问狱卒:“我想不起来了,不写还不行吗?”

    “是他吗?”两个统领异口同声问那女犯人道。

    “是,是他。”趴在地上的“女犯人”拖着锁链抬起血呼哧啦的脸,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微弱,“他就是沈三白,奴家记得他的声音,奴家伺候完他,他一高兴就赏了奴家金花生。奴家不识字,不知者无罪,还望各位军爷饶了奴家吧!”

    我脑袋轰隆一下,暗叫不好,正欲强词夺理说那妓生认错了人时,昏暗的角落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从另一侧的甬道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嵇文萱并内侍四五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提了盏白晃晃的灯笼,照得黑黢黢的地牢藏无可藏。

    男子身上的斗篷拉的很低遮住了半张脸,因为没戴冠穿厚底高头履的缘故,身形也与周遭的人比起来较为瘦小,但他腰佩御剑板板正正走路的姿态,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沈、三、白。”男子淡幽幽地念着这三个字,慢慢地拖着病体走了过来,站定在我面前,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问,“嵇爱卿,朕何时给傅公公赐了国姓?”

    话是对着我说的,问的是嵇文萱。

    嵇文萱俯首,答得圆滑:“傅公公秉笔掌印,宿于内廷,侍奉陛下同家奴。既如此,赐姓也是陛下的家事,微臣不尽得知。”

    皇帝转脸瞪着嵇文萱,将那颗金花生放在白纸上:“你们,只能活一个。”

    我懵住了,我知道宫里的珠宝首饰不可以带出宫,但我真不晓得他随意放在我的小胡床上的金花生只是个小玩意,谁知道还刻有内廷专用的标识。

    皇帝道:“自己选,还是朕帮你选?”

    我黯然低头,盯着铺在桌案白纸上的阴影,恨不能盯出一个洞来,或是闭着眼睛撞上去头破血流。

    内廷的东西流出宫去,一经发现,皇宫内外人尽皆知,我小命自是难保,属于偷盗宫中宝物,据本朝刑罚,轻则流放,重则死刑。

    我是个怕死的人,证据面前毫不犹豫选择了偷生:“奴才不认识她。”

    “咚——”皇帝突然用膝盖顶了我一脚,我未曾想过他会动脚,瞅了他一眼,望着他微微发颤的似乎脱力的脚,再他第二次发力时,稀里糊涂地用手心托住了他的膝,主动跪在了地上。

    皇帝似乎要被我气晕倒下去:“不认识,不认识的东西如何到了她手上?起来,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再选一次。”

    我面不改色地躬着身站起来,漠然回道:“奴才与她素不相识,还请陛下明查。”

    跪在地上的女子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句南越语,想爬过来揍我,被押住她肩膀的禁军统领堵住嘴拖走了。

    “都退下吧,朕有几句话,想单独审问沈三白。”皇帝用才打过我的那只纤细的手扶着桌案一角,清咳了一声,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落在了惨白如雪的案纸上。

    嵇文萱等人放下一对灯笼,默默地回避了,两个狱卒也走了。空荡荡的牢狱蓦然安静下来,墙壁上,两盏老旧的羊油灯周围围了一圈吸血蚊子,嗤嗤地响着,火光照在地上扩散成一大一小两个连在一起的圈,一明一暗。

    我站在皇帝身侧,像一根木头,他问一句,我答一句。

    他:“天机楼里没有刺客。”

    我道:“多谢陛下明查。”

    他:“你还是天机楼楼主。”

    我道:“多谢陛下隆恩。”

    皇帝攥着拳头捶在桌子上,抬眸瞪着眼睛看着我道:“那是一条人命,你不要指望朕保得了你。”

    我扫了一眼他腰上配的玉龙剑:“陛下想要杀了奴才,尽管动手便是。”

    皇帝道:“你喜欢她吗?”很耳熟的一句话。

    我一句一顿:“露水之欢而已,奴才定力不好,禁不起撩拨。”

    “……”皇帝笨拙地解开了我手上的链子,别开脸,垂下眼眸没有言语,

    我低头看在他脸上滑落的泪滴,苦笑:“陛下不是想做一辈子仁义之君吗?昨儿舍不得杀行刺之人,今儿却要杀无辜之人,救奴才这样的卑鄙小人。”

    皇帝将链子放在桌案上,伸手拔出腰上的佩剑,割下我的一缕头发丢在地上,随即收剑入鞘,扶着墙往外走,掷地有声地道:“你想死,可以再去一次那种地方找姑娘,不用朕亲自动手,嵇爱卿也会按律法处决了你。”

    我捋了捋脸上的碎发,俯身解下脚上的链子跟上去,讨好地道:“陛下息怒,奴才再也不敢了,陛下是奴才的天,奴才就算去逛妓院,怀里抱着软玉温香,心里想的也是陛下。”

    皇帝蓦然停下脚步:“朕竟不知傅公公逛园子是为朕着想,真是错怪你了。”话里带刺,不是真话。

    我往后退了两步:“陛下容禀,奴才听闻陛下派人查南越商人的事还没进展。奴才昨日调查了一下,这韶华园的幕后老板,和方才那个姑娘恰好就是南越人,陛下若将那姑娘放她回去,或许有线索。”

    皇帝转过身,略微不自然地笑了笑:“你知道她是南越人?”一夜不见功力见长,笑容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我徐徐道:“当然,奴才还知道她有个阿兄,是南越密宗活佛含光大师的弟子,法号伽仁。原先在温氏家庙——结缘寺里修行,信徒众多,是温尚书的座上宾,常与京都各大寺庙的僧人辩经斗法,每场经费都是温尚书出资供养。上回温家庄园里有个庄客对伽仁法师不敬,用狗肉假装面团子给伽仁法师吃,骗其破了戒,温尚书盛怒,不慎将其打死了。伽仁法师也因此离开了结缘寺,挂单去了大相国寺。温尚书崇佛,信奉伽仁法师讲的佛理,每个月仍旧大把大把地往相国寺捐善款。至于韶华园的幕后大老板,也是相国寺的常客,温尚书晓不晓得就另说了。总之,那姑娘放回去自然定会找她阿兄,陛下派人跟着,或许能查出些猫腻。”

    “嗤——”一阵凉风袭来,墙壁上的油灯湮灭了,只剩下我手中并在一起的两盏灯笼的残光。

    “陛下小心,走这边吧。”我低头看了一眼背对着我站在墙边的皇帝。

    皇帝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把手拢在袖子里交握在胸前,往我这边走了两步,蹙眉道:“这么黑的路,就不要再说鬼的事了。”

    我提高了灯笼照在他脸上,望着他小鹿似的湿漉漉的大眼睛,低声笑道:“陛下怕鬼啊?”

    皇帝斜了我一眼,低头走在我身侧,推了推我的胳膊让我走在前面:“朕不怕鬼,鬼来了也是先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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