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

    我往前走了几步,回眸看他,见他歪着头扶着墙在硬撑,眉宇皱在一处,犹豫再三走了过去,蹲下身曲起手指指背碰了碰他的小腿部位。

    我:“箭上有毒,不拔出来很危险。”

    皇帝执拗地挤着眼睛,愁着眉:“已经洗过了,上了药就好。”

    我似信不信,轻轻撩起他身上披的玄色斗篷并衣袂,小腿上七歪八扭地缠着黄褐色——也许原来应该是白色的缎带,中间覆着些嚼碎的艾草丝儿,已经浮肿了,往外渗出了淡红色的血水。

    “这怎么行,猴年马月也好不了。”我看得心里发怵,央着他靠着墙坐下来给他重新包扎。

    他不允,推开了我放在腰间的手,拢着斗篷遮盖了自己的腿,说无碍,过些时日总会好的。

    我无奈,背对他弯下身,示意他上来背他走完这一段长长的石阶,出去回宫了再换药包扎。

    他不语,无视我的存在,扶着墙一寸寸往前挪着腿。

    “陛下……”

    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走着,似乎方才和他说的那些轻松愉悦的话,都是假象。

    “陛下……”

    他不应,他的心里眼里,装的从来只有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想要达到的高度。

    他拖着受伤的腿走出天牢,站在亮光处,在宫人的搀扶下上了御轿。

    朝阳正好,满地冰雪很快便会消融。

    焚林、焚雪、焚植及天机楼一干人等戴着黑色面罩齐刷刷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专注的表情精神得很,一点不像昼伏夜出的猫儿。

    “恭迎楼主。”众人单膝跪地,齐声高喊。

    “免礼免礼,都起来吧!”大白天这么多人迎接我,还挺不习惯的。

    我手里握着皇帝上轿之前解下来交给我的佩剑玉龙,上面缀着我送他的金锁。

    我执剑于胸,拔开三寸剑刃,定睛一看,亮白如镜的剑刃上印着一张稍显年轻的干净的面庞。

    呃,哪个孙子竟然把老子胡子给剃了……我摸了摸耳朵跟前,还好,人皮面具还在。

    “傅公公。”御林军八校尉统领龙彪迈着四方步走过来,朝我拱了拱手。

    皇帝不常佩剑,向来是交与龙彪保管,只有祭祀或是重要仪典才会用到。

    我低头看了一眼剑身上的金锁,依依不舍地将他交给了龙彪。

    龙彪接了皇帝佩剑,挥了挥手,两个侍卫即刻拖着一个捆成粽子的女犯押送到了我面前,道:“陛下口谕,这女子与傅公公好过一场,昨儿命本将替她赎了身,除了贱籍,今儿安排她进宫见傅公公一面,傅公公打算如何安置?”

    我:“……”

    龙彪:“傅公公?”

    我:“去药寮找一味叫做忘忧草的药给她服下,将她送出宫去妥善安置吧。”

    ——

    勤政宫内,户部侍郎曹大人将选秀名册递了上来,由我转呈与皇帝。

    皇帝将名册搁在一旁,埋头奋笔疾书批阅着积压成山的奏疏,道:“此次长途跋涉,辗转各方,曹爱卿辛苦了。”

    曹大人执手躬身道:“陛下,微臣此次记名入宫的各州郡县适龄秀女共计七千二百余人,现已分批入了宫,入住司礼大监监管的廊下房。微臣请问陛下,由哪位公公陪同监官负责第一回点选?”

    有意思,皇帝刚为我选了“妻”,转头我又来为皇帝选“妾”,其实他的“妻”已经内定了,这些“妾”只能做妃嫔了。

    七千二百多名,粗略估算,少说得选出两千多个有才有貌有家世的妙龄少女受封。

    “傅公公可愿替朕跑一趟?”皇帝笔走龙蛇,挂着笑脸面具指使我。

    “奴才遵旨。”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眼看着滴漏已经转了一个时辰了,他也不休息。看他这不思疲倦,乐在其中的模样,我多少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陛下,该歇息了……”我剥了两个橘子,烤了两个米糍粑,撒了点白糖放在漆盘里,呈到他面前。

    皇帝手中的朱笔没有停下的迹象:“傅公公不如替朕把这些奏折按官职高低分一下类。”

    “需要摊开吗?”既然要分类,那就免不了摊开来看是谁写的了。

    皇“嗯”了一声。

    我忙前忙后按官职高低分了类,递与皇帝御览。皇帝从御案底下拿出一把刻刀并一块檀香木递给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跪坐在他身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什么时候藏的这玩意我是半点也不知道。

    他似乎觉察到我在看他,停下笔,歪过头也看了我一眼:“朕想到一个法子,以后积了奏折都这样做,现刻一个‘阅’字。朕批别的奏折的时候,你念别的奏折与朕听,念完了,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你替朕盖一下就行了。”

    我心说你可真会折磨我,话到嘴边变成了:“这个阅字该刻成什么样妥当?”

    皇帝在一本中州长史的奏折上现写了个“阅”字,道:“你可以先练一下朕的字再刻。”

    我望着那个端正工整的“阅”字,摸着下巴小声问道:“陛下,奴才的胡子是谁剃的?”我记仇,问了嵇文萱他不说不知道,我只能问皇帝。

    “陛下,巳时二刻了,林家还没来接中宫林娘子,奴才催了娘子两回,林娘子闹着不走。她有话请求陛下,说没人来接她她宁可缢死在宫里也不出去。”董福躬身走进来,回道。

    皇帝:“太后娘娘怎么说?”

    董福回:“太后娘娘还卧着病,说此事请陛下决断。”

    皇帝:“差人去宫门外瞧瞧,有谁来接。”

    董福回:“奴才已经瞧过了,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娘子的族兄——右相林晚枫,一个是前工部侍郎嵇叔玉。”

    皇帝轻轻地将手里的笔搁下来,从御案下拿出两个巴掌大的檀木,俯下身递给董福:“交给他们,就说朕的口谕,让他们雕林娘子的像,一天之内雕完了传给林娘子,林娘子选了谁雕的像,就跟谁走。”

    董福接了檀木领命去了。

    皇帝回过眼眸,见我在偷吃橘子,嫌弃地皱鼻子道:“你是不是还想跟李祭司一道去死?”

    我笑着擦了擦手上的橘子汁:“陛下不必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奴才问过焚林了,李道阳是他射杀的。有一个提着花灯的‘小宫女’护着他,替他挡的那一箭。”

    皇帝:“……”

    我握着刻刀,在檀木上描摹着那个“阅”字,讲起了故事:“他还说帮我查到了宫女‘芝儿’的死。说她是某位太妃之女……生下来的那年正赶上闹天花,把脑袋给烧坏了,成了个傻子。因此不得先皇陛下宠爱,先皇为了皇家颜面,将她除了皇籍隐匿于后宫织绣纺做粗活。”

    “传闻陛下住东宫时,与林娘子并非真心相交。陛下起初心悦的,原是林娘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宫女。”

    “小宫女为陛下生了个女儿藏在东宫……三年前,奴才返乡祭父时,先皇陛下偶然得知了陛下与小宫女的关系,不顾林娘子的哭求,处死了你们的女儿……”

    “那个宫女就是织绣纺的那位,经司天局的小司天救治后恢复神智的太妃之女芝儿,她与陛下同母异父。得知女儿被处死后,芝儿公主疯了,经常头戴白花在宫里乱窜。两天后,有宫人发现她缢死在御花园的枯井中……”

    皇帝:“……”

    皇帝爱上的,是自己异母妹妹芝儿,死了,苏太妃想念自己的女儿,皇帝就扮演小宫女去见苏太妃。

    废后林娘子卷进来,也只是做了一枚维护君王和自己体面的棋子。

    皇帝执政后被迫与皇后分居,三番两次去求温太后,原是做给世人看的戏。

    我:“奴才敢问陛下,这个传闻是真是假?”额,这么说好像有点僭越了……

    皇帝换了一本折子继续批:“韶华园都去过去了,你还有何不敢的?东宫之事,你要想知道真相,可以去聚贤苑问一个叫司马桢的人,他做过太子史官。”

    我囧住,放下刻刀反驳道:“世人都说,史官的笔——虚虚实实。奴才不问也罢。”

    皇帝将一摞批完的折子推到我眼前:“芝儿确是朕的妹妹。”

    我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他却不说了,把手伸到我头上去了,我猝然一惊,缩着脖子往旁边滚了过去,连带着御案上堆积的折子哗啦啦摔了一地。

    谁知皇帝只是伸手拿我身后书架上的一本书而已,差点以为他要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害我虚惊一场……

    皇帝翻开那本书,指着书上画的一幅画,道:“这是三年前及第登科的状元郎巍中正高中那日,朱太傅提笔为他作的画像。”

    我伸长脖子凑过头看了一眼,又坐了回去:“嗯,魏中正在聚贤苑暴毙而亡的案子至今是个悬案。”为何忽然要给我看他的画像呢?

    皇帝阴沉着脸,道:“芝儿诞下的小公主,正是魏中正的骨肉。他们三个人全都在宫里死于非命,朕亲眼所见,凶手是天机楼的暗卫,暗卫只听先皇和你的命令。”

    原来是他老子安穆帝下的旨啊,难怪是桩悬案。

    皇帝合上那本历年状元郎画册,朝我伸了伸手。

    我就近递了本折子给他,他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换成了火炉边剥好的橘子,皇帝又看了我一眼。

    我双手奉上手里的刻刀和檀木,皇帝就着我的手看了一眼我雕的丑字,道:“像朕写的吗?”

    我:“不像。”

    皇帝:“像你写的字吗?”

    我歪头看了一眼:“也不像,奴才写的字比这个顺眼很多。”

    皇帝低声:“你不用心。”

    我看着皇帝道:“奴才用了心的,只是陛下没有发现而已。”

    皇帝别过脸:“你的心不在这里。”

    我笑着道:“陛下说的对,奴才知道陛下心在民生社稷,不在宫里。所以奴才的心也跟着陛下飞到了宫门外,为陛下排忧解难去了。”

    皇帝怔了一下,道了句“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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