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完中膳,往华林园走了小半圈,去聚贤院听课,身边有冠儒、博士相陪,不讲《太史公书》了,讲的别的课。
我并席坐在陛下身后,只听了个“深奥”的开头,什么“若非结发妻,莫做恩爱事”,什么“春宵一度堪几时,情到浓时各自知。”……默默退了出去,乐得在外头廊檐下打盹儿。
靠着廊柱歪坐了一会儿,心里乱乱的,耳朵周围嗡嗡响,全是朱太傅的那句“若非结发妻,莫做恩爱事”。总也休息不好,无聊地从袖子里拿出刻刀刻字。
“傅公公何时去廊下房看视秀女们呢?”曹侍郎这厮斜着眼睛,风姿翩翩地走过来,坐在我身侧,“陛下说了,与北蒙国和亲的公主,也要一并选出来。”
我朝他拱了拱手,道:“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让秀女们在宫里过个好年再选,不好吗?”
曹侍郎掐着手指算了算,道:“清茶寺每天要多准备七千多个人的饭食,这流水的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道:“今年国库里的银钱是花的差不多了,户部银库里的盐课杂税,以及赃罚银两今年可没动过一厘,曹侍郎不妨去问问上你的顶头上司,拨点银子过来使一使。”
曹侍郎为难道:“户部的银子一半是供军饷官俸,另一半是用来收储,以补助、稳定市价的。拿来给秀女们过年,亏你想得出来。”
我道:“这不是咱家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
曹侍郎:“你胡说,陛下没说过这话。”
我道:“曹大人不信,进去问问陛下就知道了。”
曹侍郎头铁,还真推开聚贤院主厅的门,去了不出十步的时间,就被朱太傅拎着衣领一顿胖揍,轰了出来。
曹侍郎碰了满鼻子灰,捂着被打得发青的额头,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坐在我身侧,埋怨道:“好你个傅鹿,为何不提醒本官一声!”
我噗嗤笑道:“哦,提醒你什么?”
曹侍郎蔫着脸道:“提醒本官今儿陛下听的是房事课,不能进去啊!”
我忍着笑装听不懂:“哦,房事课是什么课?”
曹侍郎甩着袖子,用看傻子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溜了。
……
“若非结发妻,莫做恩爱事”朱太傅又念经了,在我脑海里秋千似的晃来荡去。
我咬牙切齿坐了许久,等了许久,在臆想中将朱太傅五花大绑吊在树上,掐着脖子打了无数个巴掌!
手里的紫檀木越刻越熟练,繁复的印纹也在掌心里慢慢变成型了。
我张嘴将印章蘸了些口水,印在手背上,端详了许久,自觉已有八九分像了。
不知道皇帝待会儿出来看到我刻的字,是什么眼神,会不会惊讶于我刻字的速度。
许是我预想的太过美好,等皇帝真的出来了,我把刻章递给他看,他脸上的表情却一点起伏也没有,真扫兴。
我一路低着头跟着御轿后面回了容华殿,心里惴惴的,寻思我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让他看见我就面露不快。
是夜,灯烛荧煌,皇帝沐浴更衣后,没有就寝,复又去了一趟勤政宫批阅积下的折子,却不再提那个印章的事。
他将殿内随侍宫人都屏退了,单剩我一个坐在火炉边上候着听他差遣。
“去点一支香,取朕的叆叇过来。”皇帝批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想是眼睛有些花了。
我将盛放叆叇的梨木盒子找了出来,打开,放在御案右手边。
这支叆叇,从造出来那天起,皇帝也就戴过三四回,只在看某些字体细小的古籍文献之时用过。
“你让朕自己戴?”皇帝披着外袍弯着腰跪坐在长明宫灯下,手里执着一支笔,直直地看着我。
我困得上下眼皮在打架,坐在火炉边一动也不想动,心说你自己伸手戴一下会累死吗。天天吝于劳烦别个,倒是专来劳烦我。
“傅鹿,傅公公,沈三白……楚山柏……”皇帝又在那叫我了,真名假名全叫了个遍。
我听到“楚山柏”攥着拳头走了过去,从盒子里拿出叆叇撑开架子,俯下身对着他的鼻子往上一推,夹在了他耳鬓上。
“高了。”嗓音轻柔得像是落了片鹅毛在我耳朵边上。
我虚睁着眼睛尽量不与他对视,捏着他鼻梁中间的铜片,往下调了调。
戴好之后,皇帝还是不大满意,伸手扶鼻梁上的叆叇,歪过头去归置批好的奏折。
他戴了叆叇强撑着困意,裹着袍子趴在御案边批奏折的样子……远远看着好像一个被教书先生惩罚誊书的小童子。
纤瘦的身子蜷在一起,一双细长柔媚的眼睛此刻睁得大大,像两颗黑豆子,想睡又不愿意去睡,垂着脑袋,迷迷糊糊的,摇摇晃晃的,让人忍俊不禁。
“刻的字呢,拿过来。”皇帝揉着眼睛道。
我将印章印泥一并送过去递给他,负手躬身,站在他身后看他写的字——已经交头接耳连在一起了:“陛下困了就回去睡吧。”
皇帝跪坐在席上低着头不言语,不知道是近日承受的压力太多,夙夜焦虑以致于力不从心,还是手心发了热汗握不住笔,笔杆子是斜的,写的字一个比一个放浪不羁了,好像喝了酒站不稳的剑客似的东倒西歪,有几个字还叠在一起打架,分不清谁是谁了。
“陛下,歇一歇吧。”我弯下腰,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子放在他手边。
皇帝抬眸,瞥了我一眼,用笔头挑起帕子就往火炉子里扔。
我飞奔过去,抢救不及,眼看着陪了我十几年的手帕子在火堆里燃成了灰烬,没好气道:“陛下,奴才就这一块手帕子。”
皇帝的笔杆子又直了回去:“朕明日叫织绣纺给你送十块。”
我呵呵笑了一下:“罢了,奴才用不了那么多。”
皇帝拧了拧眉心,眼尾低垂:“你想要什么?”
好随意的话,令人琢磨不透。
我默了默,拢着袖子盘腿到他身旁不远处:“奴才什么也不要,奴才现在只想求陛下放下笔,歇一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什么都好……不好的都忘掉……奴才有些怕了……”
皇帝侧过脸直望着我。
“你怕我?”他抿着嘴角,眼神似乎有些凄然。
我呆了一下:“奴才是怕陛下太过操劳,累坏了身。”
皇帝:“朕不会累的,朕困了自然会睡。”顿了顿,他问,“你累了吗?”
我不好说的,倘若心累也算累的话,我现在巴不得夺下他手里的笔,撤了御案,摁着他的头给他捂上被褥让他原地睡觉。
见我不回话,皇帝道:“中宫那边,有人把她接回家了吗?”
我不晓得,摇头。
皇帝正了正衣冠直起身,我以为他要回宫了正高兴呢,他却喝了点茶水又坐了下去,提笔接着批,道:“去问一问,回来告诉朕。”
我应了一声,披了衣服冒着寒风去宫门口寻宫门口的御林军统领龙彪。
龙彪回我,督公董福才将两块紫檀木雕成的人像送去中宫,林娘子还没决定跟谁走呢。
我纳了闷了,又去了一趟中宫,中宫内侍远远地看见我,小跑着过来向我请安,说林娘子才刚已经出宫了。
我问小内侍:“林娘子跟谁走了?”
小内侍说不知道,转头拿了个雕得栩栩如生的木雕给我,说,这是林娘子留下的,另一个林娘子被一眼相中的木雕已经随身带走了。
我拿起那个精致小巧的木雕翻来覆去看了一眼,在底座上找到一个字——林。
我揣着木雕回到勤政宫,回皇帝说林娘子选了嵇叔玉,坐嵇叔玉的马车回家去了。
皇帝看着我手中的木雕,眼角微红:“五年……朕耽误了她整整五年。”
我忙走过去将木雕递给皇帝,皇帝轻轻摇头,对我说:“你累了,回宫歇着去吧。”
我跪坐在火炉边,嘴里叼着半个橘子,手也不闲着,抓起一把银丝碳混着木雕往炉子里送:“奴才不累,奴才等着陛下一道回宫。”
许是动作麻利了些,袖子里的一件亮晶晶的东西也跟着滑了出来,我低头看了看,是温修兰还给我的金锁,随手又塞进了袖子。
“你还想拿去送给谁?”皇帝捏着朱笔,幽幽地望着我的衣袖,问。
我眨了眨眼,不知他此话何意。
皇帝蹙着眉,瞪着圆圆的眼睛睨了我一眼,很是气恼地道:“温家小郎君不领你的情,还了给你,你又拿给朕。朕系在剑上,你又取下来物尽其用是么。你这种人……真的很让人讨厌!”
他说完话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我。
“……”眼睛跳进了什么东西,热热的,又酸又涩,无法凝视他了。
我怔了半晌,回过味来后,起身走到御案前,将金锁上面的图案拿出来,捧到他眼前给他看:“这个和那个,不是一样的东西……”话宣于口,我感觉自己吃了好大个亏,是啊,怎么就没想到把送给温修兰的金锁熔掉重做呢。
皇帝:“……”
成,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看是吧,不稀罕是吧。我无力辩驳,亦无心解释,无语地地将金锁揣了回去。
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烧得屋里暖烘烘的,燥得很,我闷着一肚子的气背过身,从架子上捡了十几个橘子放在铁盘上烤着吃。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皇帝停下笔,走了过来,静静地跪坐在我身侧。
我气归气,还是歪过头,捡了两个暖呼呼的橘子递过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席子上。
皇帝瞥了一眼,端坐着幽幽地叹了一声。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低头另外拿了两个橘子放在他手心里。
皇帝又叹了口气,看着手心里的橘子发怔。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我充当宫女剥橘子伺候他呢,怎么说他也是皇帝,伺候他是分内之事。
不过他老子娘给我立的宫规里可没有这一条。我自顾自剥了大半个橘子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拍了拍手,硬气地道:“当皇帝呢,偶尔也要学会尝试一下寻常百姓的生活。不要指望着时时刻刻有人侍奉。倘若哪日做了亡国之君,出了这宫门,靠什么养活唔……”
猝不及防的,唇上覆了一指薄凉。
这委实有点唐突了。
我咽下嘴里的大半个橘子,大方地剥了一瓣橘子隔开皇帝金贵的手指头,起身塞进嘴里,委婉地道:“奴才有两个忠告:其一,当今舆图,九国并列,太过仁慈的人是没有活路的,容易变成谋权者的饵食。其二,耽于逸乐的人也是成不了气候的,容易被心术不正之人带偏。”
我指了指自己:“奴才待在宫里,只是因为这里足够安全,没有战火硝烟,没有疫病洪流,不用像动物一样辗转腾挪换地儿。陛下可要当心了,奴才姓楚,匹夫不甘林下,手里可以掌控的东西越多欲望就越大,越喜欢成人之恶。”
哼哼,敢轻薄老子,老子拔剑杀人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皇帝垂下眼睑,立起身,捻着两根手指给我看上面的一抹红渍:“你流鼻血了。”语毕,缓缓将手尖点在我的肩袖上,就着淡紫色衣料反复擦拭了两下,优雅地收了回去。
我不信,抿了一下嘴唇,咸的,转过脸啐了一口,抬手随意抹了一把脸,感觉喉咙里痒痒的,有些站不住了,一股热流慢慢地顺着鼻孔爬了出来……
轻微的血腥味弥散在我的鼻端,我望着后背上滴落的暗红色血块,呼吸散乱地朝前走,急欲去拿御案上的宣纸揉碎了堵住鼻子,谁知腿脚完全使不上劲儿,迈了两步之后身体便失去了知觉,头重脚轻地往前撞,旋即跌落,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