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筠华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帷,徐贵妃和姚贵人匆匆赶来探病,都被萧念锦以“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为由挡了回去。
“说是探病,其实来试探你对太子哥哥的态度了。”萧念锦倚在榻边,亲自盯着苏筠华喝了大半碗白粥,不紧不慢地说。
苏筠华持羹的手微微停滞,而后若无其事地舀起白粥送进嘴里,不断咀嚼着。白粥熬煮得十分软烂,不需要太多咀嚼,只是她觉得味道太寡淡了,实在咽不下去。她很想吃些甜甜的食物,比如山楂糕、蒸酥酪或者如意糕,吩咐传下去,没见到食物,却引来太医,说她现在脾胃虚弱,要吃得软烂清淡些,于是乎她只能拿白粥充饥。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萧念锦见她迟迟不语,又问了一遍。
苏筠华连忙点头:“嗯,听到了。”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萧念锦坐直了身子,眼巴巴地等着她说话。
苏筠华一时语塞。萧念锦已经同她讲过这几日情形。她被劫走那晚,薛斌兵分三路剿灭洪家庄,却没在庄子里发现她。急得萧朗亲自进山寻人,最终在山脚下发现了被沈熙劫持的她。据说双方发生了不大不小的械斗,萧朗回来时挂了彩,还被圣上训斥行事草率。也正因为如此,圣上丝毫不听沈熙辩解,直接把他送进诏狱。
一切都说得通,唯独与她的记忆不吻合。她最后的记忆是在半山腰上,她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有人给她覆上棉衣,告诉她“不要睡”。照萧念锦描述的情形,救她的人大概率是沈熙,那么何来劫持之说?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于萧朗,到底是并肩而立的妻子,还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苏筠华把碗放到床边的几案上,勉强咽下白粥,缓声道:“这个问题,若是三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此生非太子殿下不嫁;若是三个月前,我会体谅他为难,愿意等一个他口中的合适时机;若是半个月前,我会劝他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耽于儿女情长。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在他心里,我到底占据怎样的份量;亦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他的软肋或阻碍;更不知道,在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九重天上,我能活到几时。殿下,您也是九重天降落的谪仙,您告诉我,我应当怎样?”
萧念锦哪里知道她心中的百转千回,急切地替萧朗辩白:“我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只能把看到的、听到的告诉你。哥哥抱着你回来后,发了疯般地传太医,我从来没见过他那般仓皇失措的模样,甚至连薛斌都被迁怒了。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五日,熬得双眼通红,无论谁劝都不肯休息。直到前天父皇给他派了差事,他不得已才把你托付给我。你为什么总怀疑他对你的真心?”
是真心吗?
苏筠华看着目光澄澈的萧念锦,心中一阵羡慕。大抵也只有像萧念锦这样,作为圣上唯一的女儿、当朝唯一的公主,既有权势又不需要进一步争权夺势,才能如此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吧。她苦笑着看向萧念锦:“殿下,您那份与生俱来的安全感,是我们学不来、也注定拥有不了的。”
萧念锦坐得更靠近苏筠华些,目光灼灼道:“筠华,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遇到难处了就告诉我,无论是父皇还是太子哥哥,我都可以帮你说项。”
苏筠华心中感动万分,她与萧朗是缘是孽不好论定,但与萧念锦之间总是有几分真意的,她无比真诚的回应:“殿下,谢谢您。”
两人正说着话,门帘微动,宫娥轻声细步走进来:“殿下,孟姑娘到了。”
萧念锦顿时欣喜道:“快请进来。”又耐心地向苏筠华解释:“自从你回来,桢宁几次请旨进宫,都被徐贵妃拦下了,说是太子哥哥在这儿不方便。昨天太子哥哥出宫去了,徐贵妃再没有理由阻拦,才勉强答应她。她来照顾你大半天,宫禁时分才回去。今天你一醒,我就派人去请她了。”
话音刚落,孟桢宁疾步走进来,连外氅都顾不得脱,奔到床榻边喊了一句“筠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剩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苏筠华扯出一个笑脸,故作轻松道:“怎么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孟桢宁扑上来,拉着她左看右看,见她确实无碍了,才抱住她哽咽道:“我哪里哭鼻子了,分明是开心。还好你没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出事以来,苏筠华第一次感受到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交换的关心,突然鼻头一酸,劝慰道:“不关你的事,他们原本就冲我来的,不在八仙庵也会在其他地方。若真论起来,倒是我连累你们担惊受怕了。”
孟桢宁见她自责,忙收了泪珠,红着眼道:“咱们之间还说什么连累呢?只是乱臣贼子太可恨!我若知道你要送我,肯定不让你去的。”
萧念锦附和道:“是啊,谁能想到沈熙在京郊豢养前朝余孽?”
孟桢宁顺着话茬感慨:“真没想到忠勇侯……我是说沈熙,竟然做出这样有悖君恩的事。还有沈姝,自称沈家是冤枉的,为了告御状连钉板都滚了,偏偏不肯说出匪首的模样。不知他们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苏筠华又想起匪首隐忍的声音“不能因为我们的恩怨陷西北百姓于不义”,忍不住垂下眼眸感慨:“有了冯小将军,只怕她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了。”
孟桢宁闻言,立即流露出八卦圣体的一面:“冯小将军也是神人,听说他年前就发现雁鸣山有异,密报了圣上,这些日子也一直盯着雁鸣山动向,才有了正面抗贼之功。得亏他在正面战场吸引火力,薛统领才能轻松围剿逆贼。他这次险中求富贵,怎么也得擢升中郎将吧,冯家可算有翻身的机会了。”她说完热切地看向萧念锦:“你说是吧?”
萧念锦点点头表示默认,又安慰苏筠华道:“筠华你放心,父皇已经下发通缉令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
苏筠华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圣上慈爱之心,筠华没齿难忘。”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苏筠华忍不住问:“冯姐姐还好吗,有没有受到惊吓?”
孟桢宁立马关上话匣子,把目光投向萧念锦。萧念锦沉默片刻,叹道:“能找到你,也多亏她设法在沈熙的马蹄上做了标记。只是沈熙进诏狱之后,她就病倒了。听说她曾想买通狱卒看望沈熙,但是沈熙没有见她。”
孟桢宁附和着感慨:“没想到冯姐姐对沈熙动了真心。若是没有这件事,也许他们还有可能,如今……可惜了。”
苏筠华默然感慨:果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来在九重天上更甚;亦或许,九重天上的有情人,注定不得眷属吧。
紫宸殿里,福安捧了一卷血书进来,在距离萧元达五丈远的地方站定,轻轻唤了声:“主子。”
萧元达倚靠在榻上,眼睛没有睁开,只轻轻“嗯”了声,问道:“有事?”
福安垂首恭谨道:“诏狱那边传来消息,沈将军已经绝食两日,今日写下了这封血书。”他说完跪倒在地,双手托起血书,呈送到萧元达面前。
萧元达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沉声道:“念来听听。”
福安应了一声,麻利地将血书展开,缓缓念着:“……熙平生之志,马踏关山,扬我国威。今愿已了,再无所求,唯愿国家强盛、海内太平。”
福安念完最后一个字,萧元达终于半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血书,悠悠道:“朕没有等来他的奏折,却等来一封血书,满口的天下仁义,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是昏君、他是诤臣。”
福安慌忙五体投地道:“主子息怒。”
萧元达以手抚额,轻叹道:“朕没有生气,只是懊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惹出今日祸端不说,还险些折损一员大将。”说完倏忽看向福安:“让你们磨一磨沈熙的性子,可别把人吓死了。”
福安叩首道:“奴婢明白。”
萧元达微微颔首:“你起来吧。”
福安微微抬起头,恰好看到萧元达抚住额头,试探着问:“主子又头疼了?让奴婢给您按下吧。”
萧元达点点头,福安立即躬着身子站起来,立在萧元达一侧,替他轻轻按压头皮。
萧元达半阖着眼睛,沉声问:“西北军那边怎么样了?”
福安一边帮萧元达按摩一边道:“苏将军刚刚传来消息,在太子殿下的主持下,哗变已经平定,挑唆者也被揪了出来,说是‘常将军’指使的。”
“常将军?”萧元达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冷笑道:“常随。这小子和沈仪南同为楚天阔副将,性子却截然相反。当年他抵死反对打开城门,城破之后不知所踪,没想到在雁鸣山忍辱偷生到现在。查到他的行踪了吗?”
福安低声回道:“奴婢愚笨,还在追查。最新消息是,他们昨天出现在通往宛州的路上,一共七八人,打头的就是冯小将军描绘的人。”
萧元达点点头,沉思道:“宛州……过了宛州就是并州,看来他们想回老巢了,派你的人在沿途找找吧。”
福安低声应了,萧元达又问:“你觉得沈丫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