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十分突然,福安觉得眼皮跳了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异色,垂首低声道:“奴婢不敢妄议。”
萧元达神色如常,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寻常闲聊一般:“有什么就说什么,朕还不是偏听偏信的昏君。”
福安这才斟酌着回道:“奴婢与沈姑娘接触不多,最近一次是赏花宴,奴婢给沈姑娘送花,沈姑娘不肯接。”
“骄纵任性。”萧元达直截了当替他下了结论,接着问道:“还有呢?让你查她最近的行踪,可有线索?”
福安道:“倒是有一条,还在确认中,就没报给主子。”
“说来听听。”萧元达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喜怒。
福安小心回道:“奴婢的人打听到,那日沈姑娘被接回去后,与忠勇侯大吵一架,之后孤身去了雁鸣山,大醉而归,再之后就发生了苏姑娘遇劫的事。”
“哦?”萧元达饶有兴致地睁开眼:“没想到背后捅沈熙刀子的,还有沈姝一份。他这个妹妹,少时还有几分率性可爱,如今越发不成体统了,放在太子身边确实不妥。”
福安低着头没说话,手上依旧保持着按压头皮的动作。萧元达觉得头上的穴位仿佛疏通开了,针扎似的痛感逐渐消散,于是撑着身体坐起来。福安立即用右手搀住他,左手又拉过一个靠枕放在他背后。萧元达摆摆手,双腿放下榻来。福安立即跪到一侧,捧起旁边的靴子帮萧元达穿上。
萧元达站起身来,疲倦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伟岸神采:“走,陪朕去看看沈熙。”
福安低头称“是”,跟着萧元达的轿撵,一路到了诏狱门口。
诏狱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由于没有窗户,只能靠微弱的烛光照明。犯人在这样昏暗潮湿阴冷待久了,难免精神崩溃。
福安知晓里边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咿咿呀呀的疯癫语,唯恐惊吓到萧元达,有意挡住门口站定,恭敬道:“奴婢这就提审忠勇侯。”
萧元达不以为意地走到他面前:“不用提审,也不必通传,就咱们两个,进去看看他。”
福安只得把门口让出来,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黑色大氅,紧跟在萧元达身后问:“主子,里边阴冷,添件衣服吧。”
萧元达点点头,福安便把大氅披到他身上,又递上一个手炉。两人穿过昏暗的走廊,穿过各种尖利的声音,一直向诏狱最深处走去。
那是一个单独的隔间,四角都挂着油灯,比其他地方光亮些。沈熙盘腿坐在正中,身体不似从前那般魁梧,脸上呈现灰白之色,嘴唇上裂开的口子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面前摆着一溜青花瓷碗,里边的菜肴丝毫未动。
沈熙听到脚步声,并未睁开眼睛,而是哑着声音道:“有劳了,放在这儿吧。”显然把萧元达和福安当成了送饭的狱卒。
萧元达站在原地未动,福安自然不敢妄动,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偶尔听见灯花炸开的噼啪声。
沈熙终于觉察不对,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呈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者身姿雄厚挺拔,周身散发着威压之气,后者微佝着上身,显得恭敬而坚定。
“圣上?!”沈熙原本想着血书就是诀别信,不曾想在狱中得见圣颜,满腔激动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凭借长年累月为人臣子的本能开始跪拜。但他盘坐时间太久了,一活动才发觉双腿仿佛扎入密密麻麻的细针,仓皇中摔了个“五体投地”,一溜青花瓷碗四处滚落,其中一个不偏不倚滚到萧元达脚下,饭菜悉数散落在他的靴子上。
萧元达低眸看了一眼,福安立即俯下身子,用袖口掸去靴子上的菜肴,又捡起青花瓷碗,双手奉到萧元达面前。萧元达捏起碗壁,摆弄着问道:“怎么,饭菜不合沈爱卿的胃口?”
沈熙正在懊恼冒犯圣颜,听闻此言,顾不得周身狼狈,用手狠掐大腿一把,强撑着跪拜:“罪臣不敢。”
“罪臣?”萧元达居高俯视问道:“沈爱卿当日在大殿上口口声声认罚但不认罪,如今要认何罪?”
沈熙立即回到:“罪臣顾念前朝同僚情谊,擅自收留了他们的家眷,本是可怜他们老弱病残,不曾想酿成今日大祸,此乃大罪。但罪臣从未劫持苏姑娘,更不敢谋害太子殿下,请圣上明鉴。”
萧元达冷声问道:“沈爱卿的意思是,太子诬陷你?”
沈熙霎时一个激灵,仿佛整个人坠入冰窟,激得上下牙齿打颤,硬生生把到嘴边的“是”字挤了回去。
那日他醒来时,刚好看到苏筠华逃跑的背影,顾不得头痛欲裂,连忙把瘫倒在地的看守绑了,追着苏筠华下山。不为劫持,只为保护。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苏筠华安全回家,如此,雁鸣山的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至少不会让妹妹酿成谋逆大祸。
他很快就遇到了昏迷在半山腰的苏筠华,顾不上男女有别,脱下棉衣给她保暖,又背着她一路下山,直到在山脚下遇见萧朗。
萧朗双眼猩红得看向他,长剑直直地刺向他的胸口。上位者的剑本不应该躲,但常年征战沙场让他保留了肌肉记忆,几乎本能的,他侧身避过、劈手夺剑、转剑回刺,反应过来时,剑刃已被血珠染红。他刺中了萧朗的胳膊。
四周立即响起“保护殿下”的山呼声,他被围在中央,束手就擒。甫一被押解至大殿,他就被按上“劫持苏筠华、谋害太子”的谋逆罪名,他自然不能认。但这能算太子诬陷他吗,似乎也不能。
沈熙心中闪过百转千回,最终还是恭敬回道:“太子殿下误会罪臣了。”
“误会?”萧元达摆弄瓷碗的手停下,冷眼看向沈熙:“太子的胳膊是被谁所伤?”
沈熙低头羞愧道:“是罪臣。”
“那何来误会?”
沈熙犹自辩道:“罪臣本意不是如此。”
萧元达厉声斥道:“无论你本意如何,事实就是你刺伤了太子,这便是谋逆!世间之事,不看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一旦做了,无论是福是祸,都要承担后果。”
他的声音夹带上位者的威严,四散开来,周围立即弥漫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沈熙俯跪在原地,以头触地,久久不敢回声。
萧元达又道:“你口口声声‘罪臣’,其实从心底没认为自己有罪吧?”他掏出血书掷到沈熙面前,“好一封血书,‘今愿已了,再无所求’,你只觉得劳苦功高、理应被优待,所以给沈姝赐花,你委屈了、不满了,坚决不上谢表。这等小事,朕不计较,但你还不满足,竟与前朝余孽勾结刺杀太子!你是不是觉得,大晋离不了你,朕不敢杀你?”
沈熙这才惊觉,圣上对自己误会太深,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辩解。抚养前朝遗孤是事实,不上谢表是事实,刺伤太子也是事实,这几件连到一起,怎样解释都不会有人信。
他认命般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眼神澄明地剖白:“家父本是降将,臣随家父投诚以来,亲眼见到大晋一步步走向强盛。如今这片土地海晏清河,全赖圣上治理有方,臣不敢居功,只有敬仰。臣从不后悔为大晋征战,只遗憾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萧元达冷哼道:“你是遗憾不能战死沙场,还是遗憾不能清清白白、带着万人敬仰的将军之名走?”
沈熙微微抬眸,对上萧元达冷冽的眼神,一颗心仿佛堕入望不见底的深渊,再也没有了辩解的信念,满腔不甘化成一身冲动,起身冲向墙壁:“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愿意以死赎罪。”
头要撞到墙壁的刹那,一个身影闪过,想象中的疼痛被软软的肉垫消解。
“哎呦——”福安跌坐在地上,揉着肚子道:“圣上还没发话呢,沈将军这是干什么?”
沈熙刚刚一撞,凭的是一时气血上涌,此时也冷静下来,跪伏到原地,低声问:“公公没事吧?”
福安没有答话,自顾自站起来,依旧半佝着上身站到萧元达身后。
萧元达的声音由远及近:“说你两句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跟村口的小媳妇似的?”
沈熙愣在原地。
萧元达又道:“朕说你不知道罪在何处,你还不服气,梗着脖子跟朕辩白。朕问你,常随当年抵死不开城门,你知还是不知?雁鸣山年前就不安分,冯希广一直派人盯着,你知还是不知?沈姝前几日去雁鸣山,大醉而归,你知还是不知?”
一句句反问砸到沈熙心头,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笑话。他就像身处一张巨大的棋盘,其他人皆为棋手,只有他是棋子。
萧元达见他不说话,俯下身子,平视着他继续道:“看来你是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让常随待在楚羡鸿身边,就敢孤身直闯雁鸣山。你自觉一片善心,却不知道被轮番利用,酿成苦果。你现在还觉得可以一直给沈姝善后,可以控制楚羡鸿等人吗?沈熙,你错在太自信了,自信过了头,酿成大祸!”
沈熙做梦都没想过,可以听到萧元达如此肺腑之言,感激之情立马充盈心头。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着,嘴唇嗫嚅半晌,坚定道:“罪臣愿为大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元达满意地微微颔首,站起身来道:“那就留着命好好反省,徐贵妃还准备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