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缓和方祁到达归应河时,苏珊刚好找到她妹妹。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猛得冲过去,一巴掌拍在妹妹身上。妹妹踉跄得后退一步,像犯错的小孩,任由姐姐发脾气。
苏珊眼底赤红一片,疯了般掐着妹妹的胳膊。妹妹瑟缩着身子,没有半点反抗。
“苏灵,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想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你三番五次离家出走,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还把我们当你的家人吗?”
“你到底还要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
张晨芳收到消息立马寻过来,连忙和陈缓一起拉开两姐妹,好言相劝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你看你妹妹吓得脸都白了。”
陈缓扶着苏灵坐在旁边的木凳上,轻抚着她的胳膊表示安慰。苏灵仍然低着头,没有看到环抱着她的人是谁。
苏珊抬手指向苏灵,没有初见的稳重,倒像路边的泼妇,愤怒道:“我看是她没把我们当一家人!”
“芳姐,你知道这都第几次了吗?第九次了!每次不见踪影不跟我们说,也不给我们打电话。刚开始我们还报警,次数多了,我们还好意思找警察吗?等哪天她死哪里恐怕也没人知道!”
“呸呸呸!这是什么话,妹妹不还好着呢吗!有什么心里不舒服的,开解开解就行了,骂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苏珊正在气头上,被张晨芳拉到对面坐下。
张晨芳朝陈缓使了个眼色,陈缓会意,轻声问道:“苏灵?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以和我说说。”
苏灵低头摇了摇,还是没有抬头。
苏珊暼了妹妹一眼,侧头叹息,转头对张晨芳说道:“我们也不是没有开解过她,但她当面听听转头还不是照样当耳旁风,我们连……精神方面的医生都看过了。”
张晨芳小声问道:“你妹妹到底怎么了?怎么还弄到看精神科医生?”
苏珊见陈缓还在安抚妹妹,咬牙犹豫了一会儿,凑到张晨芳耳边说:“前几个月在归应河不是有人出事了吗,后来才将这片儿用护栏围了起来。那位好心人救的是我儿子。”
“这样啊,但这些跟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苏珊叹气道:“那天是我妹妹带我儿子来这边玩,她一时没注意,我儿子落了水。那会儿突然下起暴雨,大家着急躲雨,没几个人在那。”
“幸亏当时有位路过的年轻人,他跳进河里救了我儿子,可是……他没能上岸。”
苏珊说起这些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她何尝不自责呢,因为自己儿子而丢失别人家儿子的性命。
“我们也很懊悔,对他的家人作出补偿。他父母人倒是很好,没有怪罪我们,只道自己儿子命不好。”
“所以你妹妹因为这件事,悔恨到现在?”
苏珊点点头,张晨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件事不好评判,获救的人该不该背负着拯救人的性命而活着,他们能安然享受余生吗?还是应该在以后的日子里谨慎前行,生怕行差踏错?或者因为他人的丧命陷入无穷尽的遗憾当中?
没有人知道结果。
但方祁明白,至少苏灵不应该这样。
他听完了苏珊所有的话,突然想起在动车上看见苏灵时,为什么觉得这么眼熟了。原来他死去那天,是苏灵拽着他朝他求救。
方祁的公司就在归应河附近,十几分钟的路程。那天他出来的匆忙,慌慌张张连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带,直接拎着上下班的斜挎包出了公司。
没等几分钟,大暴雨倾盆而下,所幸包里还有一把黑伞。他打开黑伞急匆匆冲向了归应桥。
幕布般的雨水,方祁几乎看不清路,突然一只细小的手伸向他,拽着他的包。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小乖吧——!!!求求你——”
那只手使劲拽着他,方祁感觉自己脖颈要被拉折了,无奈将伞撑过去,看见苏灵浑身湿透,头上的刘海被打湿成一块块,弯弯的眼睛里是绝望和祈求,非常违和。
方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听着苏灵哽咽的叙述,黑色瞳孔变得灰暗。
他将雨伞递给苏灵,丢下包和外套,脱掉鞋子,从桥上直落水中,转瞬消失在雨打的河面,淹没在波澜当中。
算不上什么见义勇为,方祁认为当时的他应该这么做。
他没能给别人带来好运,反而走到哪里都会出现灾祸。
但无论怎样,他救人是自己的行为,出现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愿意。
他怪不了任何人。
所以方祁觉得苏灵不需要这样。
“陈缓,当时我救的小孩是苏珊的儿子,也是苏灵的外甥。”
“什么?!”
陈缓听见方祁突然凑近说出这句话,未回过神,手中的力量却陡然加重,掐得苏灵抬起头望着她。
苏灵终于看清一直抱着自己的人是谁。是那天动车上好心给她糖果的姐姐,那包糖她到现在还没舍得吃。
“姐姐,是你?”
陈缓低头看着那张本应明媚的脸,没由来得心烦意乱,脑子有些混乱。
她松开手,倚靠在靠背上,低头点了点。
陈缓突然想起宜安公墓,方祁墓碑前的那束已经枯萎的残花。她原以为是“七七”时带过来的,原来并不是。
“苏灵,你去过方祁那里是吗?”
方祁。
苏灵听见这两个字,震惊地望向陈缓,小乖的救命恩人就叫这个名字。
她渴望听见,却也害怕听见。
“嗯,百日祭的前一周去的。”
苏灵在方祁去世百天前的一周赶到宜安市,在公墓关门前,她去祭拜过。
她想过百天当日去,但害怕碰见恩人的亲人,她不太敢去面对这些。她龟缩在壳子里,祈求上天原谅,却连脖子也不敢伸出来。
那一周她逛遍宜安市,走过恩人走过的路。这座小城市,跟它的名字一样,是座宜人且安宁的城市,和成应市快速发展,高楼林立的感觉完全不同。
如果……如果恩人没去世的话,或许仍能享受这些吧,苏灵边走边想。
百日祭过后,苏灵慌张离开,像是什么催促着她一样。
“姐姐,你认识他吗?”苏灵颤抖着嗓子。
陈缓抬起头,透过围栏望向归应河的水面,偶有小鸟飞过泛起波澜,河底平静安宁,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认识他,他是我的……男朋友。”
苏珊见苏灵在陈缓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开始聊天,心里松了口气。
见时间差不多了,苏珊和张晨芳走过去。苏珊勾着妹妹的胳膊,准备让她起身离开,可拽了几次,苏灵都没有动。
苏灵的双手正紧紧地拉着陈缓的衣角,估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手中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她拽得双手泛白也没松开。
“苏灵,松手。我们已经打扰陈缓姐姐很久了,她今天就要回家了,你也得跟我回家一趟给爸妈报个平安。”
苏灵还是没放,她只听见陈缓要走。
“姐姐,你今天要回家?回宜安市吗?”
“是。”
苏灵终于放手,但转头却对苏珊说:“姐,今晚我想和陈缓姐姐聊一下,可以吗?”
“你有什么话现在说,人家还忙着,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苏灵急道:“最后一次,姐我求你,这次聊完我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这几个月以来,苏珊还是第一次听见妹妹这么强烈地求她。她为难得看向陈缓,“这……”
张晨芳上前一步拉着陈缓当说客:“陈缓,不忙的话,帮她们一个忙吧。我看你们年纪相近,应该更聊得来,很多事说开就好了。”
她不想看见苏灵这样的大好年华,被困在原地出不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好。”
陈缓答应了,她也没想过拒绝。
*
陈缓给韩雪花回了个电话,简单说明这边的情况,临时变更回宜安市的时间,让她先一步回去。
但韩雪花仍然坚持两人一起走。
陈缓同意了,挂掉电话,瞄了一眼整个房间。
苏灵的卧室布置得很简单,床上摆放着很多玩偶,大多数是粉白色,也有少量其他淡色系的。
床头放置一张现代简约连着书柜的书桌,柜子里摆放着高中练习册,还有小说和漫画。
陈缓洗完澡坐在临时布置的床上,平静地玩着手指头。
方祁没有跟进来,他一个人坐在楼下,安静地等待着她们聊完。
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让其他人都能接受,已故之人再也不能回来的事实。
不管是他,她,还是它。
或许时间能洗刷掉过去,建筑能改变形状,人们的脑海可以遗忘,但曾经经历过的,并不会随着这些而消失。
那些残留的隐痛,偶尔还是会像冒泡一样,咕噜冒出来,再消失。
陈缓同样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绪。在得知是苏灵朝方祁求救,她的心陡然变得慌乱不堪,本以为自己已经释怀,没想到因为方祁,她再次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情绪当中。
之前的忙碌也只是临时掩盖掉她的记忆,许知源的话没让她意识到这些,但今晚,她要直面方祁死亡当天,有些事情会从水中漂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