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分钟后,苏灵走进房间。她的头发还有些潮湿,没有完全吹干,但不再是陈缓今天下午遇见她的样子,结成一团纠缠在一起,露出原本干净清爽的模样。
苏灵拥有一双天生带笑的眉眼,倘若现在遮住她的下半张脸,只会以为她是普通的刚毕业的学生,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即将步向美好的未来。
由内散发出她这个年纪的单纯,天真和热烈,不似陈缓外型上带来的欺骗性。
苏灵经过陈缓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
她将这两样东西拽在手里,坐到陈缓对面的床上,犹豫一会儿,将其中一件包装鲜艳的袋子打开,拿出来往嘴里塞了一颗。
“姐姐,很甜。”
是陈缓在动车上送给她的那袋糖果,外包装出现了她没见过的皱痕。
“确实挺甜,我家附近的小朋友就挺喜欢吃的,你喜欢的话,下次我再给你带点。”
苏灵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放下未吃完的糖果,将另一样东西拿到陈缓的面前。
一把干净的黑伞。
“这把伞原本我打算一起还给恩人的父母,可是……”可能没必要了。
苏灵双手摩挲着伞面,回想方祁当时义无反顾栽进归应河里,她浑身颤抖着,双手却紧紧抓住伞柄,看见小乖被举起,欣喜地跑过去,将伞丢到一边。
再看见恩人的时候,却是救援将他捞起来的样子,那把伞被当作她的东西,回到她的手上。
“姐姐,你见过恩人最后一面吗?”
苏灵突然问出这句话,语气中不仅仅是慌张,还带着一丝迫切。她急切地想从陈缓口中肯定什么,抓住微弱的认同。
伞放在陈缓的手里。
陈缓低头看着,和她自己的别无二致,她也拥有同样的伞,还不止这一对儿。
成应市的天气在夏天是多变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缓和方祁曾经也有不好的习惯,会忘记带伞,经过几次雨水的洗礼后,他们终于想着带伞了。
但他们仍会忘记,后来不管是短距离还是长距离出门,他们都会在各自的包里带着伞,甚至不止一把同款。
陈缓已经不知道这把伞最开始是属于谁了。
“我没有。”
陈缓去过方祁的葬礼,现场人很多,甚至可以说,令人意外得多,很多高中同学都去了。
她躲在吊唁的队伍里,作为曾经的同学,给他上了三炷香,仅此而已。
苏灵很意外陈缓竟然不知道。她着急地捉住陈缓握着黑伞的手,“姐姐,你真的不知道吗?”
怎么能不知道!
苏灵很急切,甚至将当时的情况全部复述给陈缓听,根本没看见陈缓微颤的睫毛。
“恩人被救起来的时候,全身肿胀,发白,皮肤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他的腿上还有红痕……姐姐,你怎么会没见过那样子的他啊?他完全变成你认不出的模样,你怎么不再见一面呢?”
苏灵越说越激动,眼中的焦虑,挣扎,还有茫然。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没人告诉她是这样的。
她松开抓紧的双手,捂紧自己的耳朵,抓挠自己的头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站在门外的苏灵家人,终于忍不住轻敲房门,伸出头往里看。
陈缓静静地看着苏灵,朝门外摆了摆手,等门关上,她伸出双手环抱住苏灵,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苏灵,一切都过去了。”
苏灵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激烈,含笑的眉眼还挂着眼泪。
“姐姐,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过去了!他是你男朋友,你难道没有一点伤心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我原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可你跟外面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最后一句话,苏灵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穿透墙壁,落到周围。
陈缓低垂着眼睛,没再看苏灵情绪化的模样,平静说道:“苏灵,你真懦弱。”
苏灵猛地一惊,瞳孔微震,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得磕着上下牙齿。她很想反驳,但无从反驳。
明明对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可爱,说出的话却比针扎还要痛。
“如果你还是想跟我提那些你说过很多遍的过去,那么今天,我可能帮不到你。”
“我……”
“你其实并不是因为方祁救了你姐的儿子自责到今天,你是不能面对方祁死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吗?”
苏灵终于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再次开口道:“……姐姐。”
“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这样我才能帮你。”
“姐姐,你怀疑过这个世界吗?你了解过这个世界吗?我看到的世界和你的是一样的吗?”
青春期的苏灵和其他的女孩一样多愁善感,她不住伸出脑袋去探寻这个世界的真谛,沉迷于完美的世界。
所以,当那一刻来临时,她崩溃了,她的世界坍塌了。
她不明白恩人的父母怎么能表现得那样平静,还有时间去逗笑旁边的小孩,怎么还能扯出笑容去面对一个个吊唁者。
她不明白明明恩人救了姐姐的小孩,姐姐怎么还能安稳的生活。
她不明白自己的父母,面对这一切的结果,只是寥寥几句带过。
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不懂自己,为什么只有自己沉溺进去,只有自己通过这件事情后,无法正常生活。
所以,她逃避了。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生活,每当情绪上来的时候,她就会躲起来,躲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却想看清真相的地方。
当她接受了陌生人的善意,并且知道陈缓和恩人的亲密关系之后,她迫切的拉住她,不想放她离开,她要将一切告诉她。
不能只有她这样,她卑劣的想要另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分担这份痛苦。
“这些重要吗?”陈缓说。
“重要,重要到我无法独自生活。”苏灵低声回道。
“苏灵。”陈缓郑重地喊了她一声,“这个世界是流动的,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你躲在里面并不能解决问题。你所认知的事情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你将自己困在里面,只是在逃避。”
逃避吗?
“你应该明白,我帮不上你,这些痛苦只能你自己承担,即使你拉上我,我也帮不上你什么,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但我不希望你再继续下去。”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大学通知书,“大学生活其实挺美好的。”
陈缓言尽于此,唯有自救方可解救,她只能帮到这儿。
*
陈缓下楼前,方祁正苦恼于走到自己面前闪着蓝光的黑猫。
黑猫的蓝瞳好像能看见他似的,跑到长椅的跟前,抬头好奇地看着他,对着他喵喵直叫。
“走远点。”
方祁赶了几次,那猫还是不动,在黑夜中睁着一对眼珠,滴溜溜围着他转。
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准备伸手拧着猫耳将它提溜到远处的时候,陈缓将他叫住了。
那只黑猫听见人声,瞬间溜走,不见踪迹,只有路灯下,清晰可见猫爪留下的石头灰尘。
“我们回酒店吧。”
方祁点点头,跟在陈缓身后,一起坐进出租车,问道:“事情解决了吗?”
陈缓没有回答,她盯着车窗外看了许久,直到下车也没有转过去看方祁一眼。
陈缓回到酒店立马闭眼入睡,没跟方祁提起今晚的任何细节。等到第二天,她被床边的手机铃声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发烧了。
早上韩雪花打电话给陈缓准备询问昨天的事情,可是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听。她觉得不对劲,正准备找过去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
喑哑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韩雪花吓了一跳,“陈缓,你嗓子怎么了?这么哑!”
陈缓迷蒙中,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搁了块刀片,张开嘴巴就往里割一下。她无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摸了摸额头,很烫。
“我好像发烧了?”
“你发烧了?!你怎么发烧了,你不就是去找了个人吗?你现在还在那儿?”
“我昨晚回酒店了。”
“什么?陈缓你到底干什么去的!算了,我不想听了,等我过去!”
昨天韩雪花在陈缓的楼上开了间房,她下来得很快,过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她哥哥韩叶。
韩叶脱掉了以往上班应酬的西装,换成一身白黑休闲服,皮肤更显白净,看起来也更年轻,虽然他才比陈缓大四岁。
他手中提着一份粥,还有一些开胃小菜,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他从哪儿弄来的。
他走到陈缓床边,将早餐放到桌上,先开口问道:“怎么样?我听雪花说你生病了,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去趟医院吧……”
还没把想说的话说完,韩叶突然停住,察觉到自己说得好像有点太多了,捏了捏手指,低头看着陈缓。
陈缓并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是有点好奇韩叶怎么会来,疑惑地看向韩雪花,转头对韩叶回道:“韩叶哥,我没事,只是有点发烧。”
“发烧也是比较严重的病,还是去医院看下吧。”
这时,韩雪花走过来摸了摸陈缓的额头,发现不止一点点发热。她很生气地说道:“陈缓,你都快烧糊涂了吧,这么烫还说没事儿!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韩叶见韩雪花愤怒的表情,皱紧眉头,不能也伸手摸摸,房间里也没有体温计,“听雪花的,去医院看看。”语气又转,“雪花,你已经结婚了,脾气真得改改了。”
十几分钟后,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三人出发去了医院,只能听见楼下汽车川行的声音,滴滴哒哒,轰轰隆隆。
方祁瘫坐在沙发上。他从韩雪花和韩叶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尽管他说了也没人听得见,说话也没人会回应他。
昨晚陈缓回来后,洗澡就睡了。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直到早上,方祁发现怎么都叫不醒陈缓。
他被吓住了,伸出手却触摸不到她,手机铃响了也没法接,只能围在她的床边等待。
他那么大声的喊叫,陈缓都没苏醒。
方祁的心脏陡然一沉,害怕起来,身上又开始咕噜咕噜冒水了。
他担心她看不见他了。
幸好,她临走时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