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上，陈缓洗漱完毕，拉开门口的卷闸门，看见方祁光着脚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晨曦微光柔化了他侧脸，光照在他的脸上多了丝令心微震的情绪，仿佛天神般降临，俯瞰着人群。

    当然，除去他脸上的愁苦，和他此刻的姿势可能会更虚幻飘渺些。

    陈缓慢慢靠近他，突然出声：“方祁？”

    园丁街街道的来往行人很多，大多数是年老者带着小孩出门购物还有吃早餐的，碰见个人就能打声招呼，不知道还以为是老熟人。

    方祁的眼睛没有焦点，望着形色匆匆的人们，他似在观察，又似在思考，直到陈缓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方祁浑身颤动了下，不自在地起身转头低头看向她，“你起来了。”

    “嗯，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就是来这么久还没仔细看过这条街，好像发生了变化，又好像没有。”方祁指了指远处一个方向，“那边出去是宜安高中吗？”

    陈缓侧身望过去，肉眼可见的地方出现一条高高的楼尖，“没错，就是那儿，园丁街中间卖早餐的那里，有条小巷子，穿过巷子是一条直通我们高中后门的路。”

    陈缓走到方祁面前疑问道：“你没去过那儿？”

    “没有。”

    方祁整个高中基本上都是走的学校正门，只偶尔会经过后门的那条路，没有停留过。他总是一个人，大多数人都害怕他，他往学生常去的后街道走没有必要。

    而且他的家在正门那边，会穿过一座小公园，直通小区门口。

    不知道公园，还有房子还在不在。

    方祁叹了口气。他避免回到宜安市，但敏感的发现，他临死前很可能是想回到宜安市的，这是他这几天思索的结果之一。

    回到没有自己也无所谓的家里？回到自己极其厌恶的家庭关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能这些表面厌恶的东西，内心深处其实是极度的渴望，他一边排斥，一边又祈求得到。

    方祁烦闷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却只是穿过石块，暴躁的情绪发泄不出去，直冲进他的大脑，只能憋在心里。

    “去看看吧。”

    陈缓目光不移地看着他，“既然那么在意，就过去看看，你不是也没去过吗？我带你去。”

    方祁下意识点头。

    陈缓望向他的目光纯洁无垢，好像这些思虑都是他思考过度，既然已经知道前行的方向，停在这里也只是庸人自扰。

    他知道陈缓总是这么单纯直接，想要去做就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突然也没那么烦躁了。

    “陈缓，陈缓！”

    这时，远处路边突然传来李元宝的声音。

    他正坐在他奶奶的电动车后座，激动地朝着陈缓挥着手，嘴里还叼着一袋牛奶，含糊大声喊着陈缓的名字。

    陈缓也朝他挥了挥手，“去哪儿啊？元宝奶奶。”

    李元宝奶奶精神矍铄，说起话来条理也很清晰，就是可能年纪来了，耳朵不太好使，说话声总是很大，几米远的人都能听见她讲话。

    电动车开到商店门口，说话方式还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

    “哎媛媛丫头，我送他去补习班。我这孙子就知道看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也不晓得好好学习，作业全没做完！这不他爸妈怪我没教好他，马上要上学了，我得带他上补习班把作业补完啰！”

    陈缓凑到李元宝跟前，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装作凶狠的样子：“李元宝，再不将作业写完，等你上学不仅老师会教育你，同学会嘲笑你。我——也不会再把账本给你了！”

    “陈缓你怎么能这样！”

    不等陈缓说什么，元宝奶奶先教育起自己的孙子：“没大没小的，叫姐姐！”

    李元宝抓着牛奶，满脸的不服气。陈缓没管他，转脸温和地对元宝奶奶说：“没关系，那您先去吧，元宝再来这儿玩的时候，我会监督他的。”

    元宝奶奶开心地点点头，心道陈缓是个好孩子。

    这丫头自打来园丁街开店，元宝也没再吵着闹着要这要那了，每天一有时间就过来这里玩儿，她也落得清闲，打麻将的时间都多了起来。

    他爸妈总在外头打工，元宝奶奶将李元宝带到这么大也不容易，能有人帮忙看着孙子，也轻松得多。

    “那我就放心了，我先送他过去。”

    “行，您路上注意……”

    陈缓话还没说完，元宝奶奶正准备捏着把手离开，李元宝突然凑近陈缓耳边小声说道：“补习班不许别的小朋友来，美雪……记得找美雪过来玩，她一个人在家画画肯定很无聊，我……我写完作业就来找你们玩。”

    说完就催促着他奶奶离开了。

    表面嫌弃孙美雪比他小不懂事，又害怕她一个人孤单，倒像是将孙美雪托付给陈缓似的，说完又害羞得赶紧离开。

    陈缓初不明白他的意思，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起来，觉得李元宝的行为可爱又好笑。

    她的眉眼弯弯如勾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团子挤在一起很好rua。

    方祁指尖还未碰上就收了回去：“晚上我们去后街看看吧。”

    *

    宜安高中的后街类似单行道那么宽的一条街道，街道两边有好几个穿行出去的小巷子，均能通向其他大道，而园丁街就是其中一条分叉路。

    这条后街和其他学校的区别不大，往往在学校附近总会延伸出这样一条街道，供学生吃喝玩乐，不仅方便也很便宜。

    陈缓提前一个多小时关门，因为还没到旺季，而且暑期的后街，营业的店铺并不多，等学生上课后才会热闹起来，他们需要早点过去。

    方祁跟在陈缓后面，望向陌生的街道，好奇仍然留在店内穿着学生制服的学生，不知道聊到什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激动的时候甚至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

    陈缓见他停留在一家卖炸鸡奶茶的店铺门口，好奇问道：“要进去吗？”

    方祁迟疑的瞬间，陈缓已经抬手推开了玻璃门。

    “您好，需要点什么？”

    “来份这个套餐吧。”

    陈缓忙到现在还没吃，正好随便吃点解决温饱问题。随后她低头装作玩手机的样子，实际在和方祁说话。

    “方祁，有想起什么吗？这里有你未完成的心愿吗？”

    方祁看着对面桌子，有五位穿着高中制服的学生，摇摇头低眉说道：“应该是没有。”

    街道两边的店铺多是学生爱吃的东西，奶茶，炸串，麻辣烫之类尤其多，除了这些，卖文具的店面也不少。

    跟在成应市的大学后街有区别，但在方祁看来区别没那么大，主要客户都是学生。

    陈缓也看见了那几个学生，两个女孩三个男孩，他们桌上除了餐盘，还有占据半张桌子的一张纸。

    五人玩得正开心，见陈缓望过去，其中一位梳着齐刘海高马尾的女孩朝她招了招手。

    陈缓疑惑地指向自己，发现对方真的在叫她，疑惑地走过去，“你们在叫我吗？”

    女孩推了推旁边带眼镜的女孩，“是呀是呀，她看你一个人，问你要不要过来玩？”

    “哎呀！赵雯雯，说出来干什么！”

    女孩叫张琪，她见陈缓看起来跟他们一般大，大晚上孤零零的一个人，有点可怜。但是又不敢喊她过去，偷偷跟旁边的赵雯雯说了下，没成想竟直接将陈缓叫过来了。

    张琪脸上又羞又臊的，低下头喝奶茶。

    陈缓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爽快答应：“可以呀！”

    没等方祁说什么，陈缓已经拿过凳子，放在仅剩空置的地方坐下了。方祁无奈轻笑了一下，跟过去站在她身后。

    两位女孩很开心她这么爽快，其他三位男生也没意见。

    前台的店铺老板也只是笑了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没在意他们要玩多久，更不担心他们会影响自己闭店的时间。

    至于客人，这会儿店内只有他们一桌，完全没有影响。

    陈缓顺利地融入到了他们的队伍里。

    这五位学生原来是在玩大富翁游戏，加上陈缓恰好六个，刚刚满了。

    陈斌是在场最高的男孩，他将桌上的棋子和骰子往旁边一抹，抖了抖纸面上细碎的食物，摊开放到桌上说：“开始吧。”

    剩下几人迅速加入，陈缓也很兴奋，朝身后笑了笑，兴冲冲加入他们。

    一局过后，陈缓惨败，输得一塌糊涂，金额直接沦为负数。她直接愣住了，凭她开店的实力，竟然输给了这几个学弟学妹。

    她不服气，想再开一把。

    “可以再玩一把吗？”

    面对可怜兮兮的语气，他们不太好意思拒绝，但学校有门禁，时间已经不早，现在他们即将步入高三，这只是痛苦前最后的放松，他们并不打算沉溺其中。

    张琪虽然不好意思，但既然是她邀请的，就由她来拒绝：“我加你好友下次我们再一块儿玩，这次时间冲突了，他们两个得回学校了，我们可以再聊会儿天。”他指着其中两位男生，应该是住宿生。

    陈缓觉得有些遗憾，但理解他们，暑期还没有结束，这么早来学校的只可能是准高三生了。

    “作为弥补，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位身体瘦弱的男生，扶着鼻尖的眼镜，看不清阴影下的眼神，一个童话故事从他口中吐露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可爱的兔子，它起床背着书包去学校，路上碰到一只和善的老虎，它笑着说：‘兔子兔子，你帮我打败乌龟，我送你一框胡萝卜’，兔子很开心的参加了跳远比赛，赢得了胡萝卜。兔子继续走啊走啊，又碰到了一只长颈鹿，它说‘如果你将树上的那颗果子摘下来给我，我将这串花环送给你’，兔子如愿得到了花环。兔子继续走，终于走到了学校门口，兔子见着狐狸穿着保安制服，手里拿着暑假作业正在迎接它呢。”

    “啊？这算什么，童话故事？”

    其他人脸上露出无趣的表情，“不知道你一天天在看什么，又编这种奇怪的故事。”

    钱进神秘地说：“你们没觉得这是一个恐怖故事吗？”

    赵雯雯撑着脑袋有些嫌弃：“你是不是暑假作业没做完，又等着我们呢。”

    “嘿嘿，你怎么知道，兔子见着那张空白卷子吓得从梦中惊醒，长舒一口气啊。”

    其他人都忍不住边笑边骂钱进，“靠，钱进要不是有我们谁接你的话茬啊！”

    钱进伸出食指在面前摆了摆，“你们还是不懂我啊。”

    张琪见他这个臭屁样，又红着脸和陈缓解释，“他平时就是这样不着调，别管他。”

    陈缓眼睛弯弯毫不介意，见他们开怀大笑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还抒发了自己的见解：“兔子为什么会帮老虎，长颈鹿怎么可能够不着果子，狐狸又怎么会成为兔子的保安。确实是个恐怖故事啊。”

    钱进眼睛一亮，甚至想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想到对方是女孩，中途掉转挠挠自己的头发：“还是这位同学懂我啊！尔等皆为凡人！”

    其他几人愣了一瞬后，哄堂大笑，真有意思。

    方祁站在陈缓身后，他发现陈缓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几个学生当中，像曾经高中那样，毫不避讳互相说着奇怪的话，但总有人能够接住对方，方祁很遗憾也很怀念。

    他的心猛然一滞，奇怪的心绪涌上心头。

    他竟然在怀念这片土地的一段时光，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