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室里的其他人都回去了，空荡荡的康复科只有陶终初一个人。
陶终初下班，换回了那件藏蓝色的面包服。
男人换好衣服，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角落的大红袋子。一整个下午，它都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
陶终初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双手插兜，倏地，男人察觉自己的手背被一个硬物顶住了。
男人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制作简约大气的名片。陶终初想起了昨天晚上在餐厅卫生间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
陶终初小声嘟囔道，“长得倒是挺帅的，怎么做出来的事情这么离谱。”
附近没有垃圾桶，陶终初只好把卡片又放回口袋。卡片上的一串电话号码，却给了他灵感。
陶终初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通了，陶终初还没有张口说话，电话的扬声器却先一步散发出磁性的声音。
“喂，怎么了小桃子。”
姜静远总喜欢给陶终初起一切亲密的昵称，陶终初从最开始的羞恼，到现在的麻木，对此他已经习惯了。
“官承土送这个袋子来的时候，还有说什么吗？”
远在家中磨咖啡豆的姜静远一挑眉，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电话，走到落地窗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陶终初没有说话，姜静远就接着说道，“他也没说什么，就是说希望你能接纳他的心意。”
陶终初沉默了，姜静远并没有挂断电话，直到电话那头再次传来声音。
陶终初轻声问道，“你有去过患者家属的家里吗？”
“什么？”
姜静远的手机信号似乎不是很好，他没听清楚陶终初的话。只听见了去谁家里？
陶终初理智回笼，他直觉这件事情不应该搞得人尽皆知，“算了没事，先挂了。”
不等姜静远说话，陶终初就先一步挂断了。
【叮咚】
陶终初脑中又响起熟悉的铃声，他知道是008上线了。
【宿主，你要干嘛？】
陶终初收拾好包裹，提起大红袋子，把科室的窗户、灯、门一一关上。直到在等电梯的过程中，他终于回复008。
【学人情味。】
陶终初的语气十分平淡，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008一头雾水，它分析不出陶终初的动机，于是又下线了。
医院门口。
陶终初掏出口袋里的白纸，白纸上面是一个家庭地址。男人的表情有些沉重。
“我只是还个东西，应该没事吧......”陶终初这样想着，还是往筒子楼的方向走去。
......
时隔一年，陶终初再次回到了这个初始印象不好的筒子楼。
风吹日晒一年，这栋楼看起来更加破旧了，陶终初甚至担心这栋楼不久后会不会变成危楼。
楼下的旁边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边上有一个老爷子守在水果摊前面。
陶终初想了想，走上前去。
......
跟着纸上的地址，陶终初走到了一扇铁门前。
站在门口，男人回头望了望，楼道上忽明忽灭的白炽灯上结满了蜘蛛网，狭长的过道上，几乎是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放着摇摇欲坠的塑料鞋架......
陶终初冷得缩了缩脖子，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门。
“叩叩叩”
铁门似乎不隔音，陶终初站在外面都能听见里面桌椅拖动的声音。
脚步声渐渐逼近，陶终初心中莫名涌上一阵紧张感。
门从里面打开，是一位老妇人开的门。
妇人身材矮小，陶终初下意识弯腰低头跟她说话，“你好，这里是官承土家吗？”
老妇人用防备的眼神看着陶终初，见眼前的男人没有恶意，她这才把铁门稍微打开一点，“是的，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陶终初后退小半步，说道，“没什么事，他的一些东西落在我那里了，我来拿给他。”
老妇人这才看见门口的男人双手都提着东西。门又被打开了一部分，她朝站在门外吹冷风的陶终初挥了挥手，说道，“进来坐。”
陶终初微微摇头，把手中的东西往前递了递，让老妇人能够更清楚地看见，“不了，我把东西给他就好。”
装有水果的袋子把陶终初的手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老妇人尴尬地笑着，接过两个有些重量的大红袋子。
铁门打开的程度已经能够让陶终初看见里面的光景，但男人对别人住所地装横丝毫不在乎。
手上的重量骤然消失，陶终初觉得轻松不少。
特产已经还到他们的手上，另外还有一袋象征着感谢官承土邀请的水果也已经交到他们都手上！陶终初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无事一身轻，男人浑身轻松。
陶终初朝老妇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男人走到楼梯的转角处，差点和小跑上来的人撞到一起。
“哎呦不好意思兄弟，你没事吧？！”
陶终初觉得这道声音耳熟，男人摇了摇头，正想说他没撞到自己，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听到了一声惊呼。
“哎！陶医生？”
陶终初想起这道熟悉的声音出自于谁了。
那边铁门还没有关上，老妇人似乎是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楼道的灯亮起，陶终初这才发现官承土身上穿着黄色的工作服，手上还拿着一顶黄色的头盔。
“你这是？”
“哈哈，我找的副业，去跑跑外卖，赚点钱。”官承土见陶终初打量着自己，他笑容憨厚得晃了晃手中的头盔，说道，“不然坐吃山空，家里里里外外都需要用钱呢。”
陶终初点了点头，侧身打算给官承土让道。
但官承土似乎没有接收陶终初的讯息，依旧站在原地。
“你怎么会来这里？”
陶终初不想说话，毕竟把人家的心意还回去这件事情，拿到明面上摆着还是有些尴尬，“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哎，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我家里刚做完饭呢，你来吃口热乎的再走，外面怪冷的。”
说完官承土也不顾陶终初的拒绝，自顾自地搂着小兄弟的肩膀往他家的方向走。
陶终初挣扎了两下，他惊觉官承土的力气怎么这样大，半推半就的期间，陶终初就被拉回来刚才自己站的位置。
老妇人依旧站在门口。
“妈，你站外面干啥，快进去，外面怪冷的。”
老妇人没有说话，而是对着陶终初讪讪一笑，“小帅哥快进来坐。”
对比刚才，老妇人的态度更热情些。
陶终初僵硬地扬了扬弯了弯嘴角，走了进去。对比外面，这里面倒是明亮许多，也更温暖些。
墙壁上贴满了3d立体墙纸，桌子上铺了一层防水桌垫，衣柜看起来还算崭新，排风口的风扇也只有一丁点的黄色油污，暖黄色的灯光把小屋照得亮堂，很温馨。热餐桌上，新鲜出炉的菜冒着腾腾的热气，整间屋子飘散着炒菜的香味。
官承土找了一双干净的棉拖鞋放到陶终初的脚下，叫人快点穿上。
老两口穿着朴素，站在餐桌前面有些拘谨地看着陶终初。
陶终初换完鞋，跟二老对视了一眼，又是一阵尴尬。但这阵尴尬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个穿着奥特曼棉拖的小孩，怯生生的走到陶终初的面前，小声说道，“帮助我们的叔叔。”
官承土洗完手，牛仔裤上模糊的两个手掌，男人走上前，把官涵抱了起来，一切动作水到渠成。
“小涵，要叫他哥哥。”
“小涵你好，我们又见面了。”陶终初浅笑，微微伏下上半身，对官涵说道，“叫我终初哥哥就好。”说罢，男人伸出冰凉的手掌。
官涵的手小小的，肉肉的，暖暖的也软软的。
“粗粗哥哥。”官涵的口齿有些不清。
官承大笑两声，招呼陶终初走到餐桌前，对几人介绍道，“爸，妈，这是陶医生。”“陶医生，这是我爸妈。”
陶终初抬起头，“伯父伯母好。”
“怎么没有看见副驾驶上的那个女人？”陶终初这样想着，下一秒，轮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比陶终初视线更快的是官涵凄厉的尖叫声。
“啊——！不要车车，不要车车！”“呜呜呜，我不要车车！”
哭声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
混乱中，陶终初低斥道，“快把轮椅推到小涵看不见的地方！”
官承土似乎早已习惯了官涵时不时的尖叫，男人面上虽然闪过一丝着急，但还是动作迅速麻利地把女人推回卧室，小涵则是扑到了陶终初的怀里。
官涵在陶终初的怀里并不老实，一直扭动着身子要出去。
“走——走，大家走！出去——！”
陶终初猜测到官涵会有PTSD，但他没想到小孩的PTSD会严重到只是看一眼轮椅就尖叫成这样。
官涵在陶终初的怀中不停扭动着，有几次陶终初险些抱不住。
陶终初耐心地安抚着小涵，直到小涵不再尖叫，官承土这才走了出来。男人从陶终初的手中接过孩子，把小涵带去母亲的身边。
拥挤的客厅变得冷清，餐桌上的热菜还在往上冒着腾腾白气。
过了好一会儿，官承土才从房间中出来。男人疲惫的走到餐桌前坐下，嘴角挤出一抹笑容对客厅的三人说道，“吃饭，快吃饭吧，再不吃菜就凉了。”说罢，男人率先动筷。
官涵在房间里陪着母亲。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二老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但事情发生在一个外人面前......
老妇人小声询问道，“要不要把菜热一下？”
官承土拿着筷子的手摆了摆，说道，“没事，温度正合适。”
阿公一直沉默着吃饭，直到现在他才说话，“小涵呢？”
官承土扒拉了两口饭，含糊道，“晚点把菜端进去。”
陶终初心中有无数疑问，但他知道这些问题不应该由一个陌生人来问。男人夹了一口摆在前面的青椒炒千叶。千叶很弹，男人嚼烂了才吞下去。
吃完晚饭后，陶终初跟官承土告了别。
按照官承土原先的习惯，公司的人来家里吃饭，他们总是要喝几盅的。但刚才发生的事......毕竟是家丑。
陶终初穿好鞋，跟二老告别后，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屋子，顺手帮他们把铁门合上了。
更冷了......陶终初这样想着。
男人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把脖子往衣领里面缩了缩。
离开前，陶终初站在走廊上往前面看，看见对面的走廊也是黑漆漆的，但筒子楼旁边的商铺都还亮着灯，时不时有人走进去。
筒子楼的周围像是有一层黑色的罩子，外面的热闹喧嚣仿佛和里面没有关系。如同被隔绝一般。
男人咳嗽两声，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陶终初很抗拒这里，他不想逗留，抬脚便打算往来的方向回去。
“刺啦”
铁门被打开，一阵刺耳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紧跟着的是官承土的声音。
“陶医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你就拿回去吧。”
陶终初回头一看，是官承土穿着黑色毛衣站在玄关处，铁门大开，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下。男人视线往下，官承土的手里还提着那个大红袋子，伸着往前，是一个递东西的动作。
陶终初垂眸，不知作何感想。又一阵风吹过，陶终初打了个冷颤，他的视线看到官承土穿着单薄的站在门口，眼神真诚的看着他。
陶终初说话时嘴巴里冒出白色的气，他还是伸手把袋子接了过来。袋子沉甸甸的，“谢谢。”
......
回家的路上，陶终初对周围事物不甚在意。男人脑袋里面回想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陶终初毕业后，在民办的康复机构上过两年的班，把康复治疗师资格证拿到手后，正好碰上市医院招聘，男人投了简历。
或许是陶终初的简历过于出色，或许是他有证书，又或许是运气加持，他很轻松的就进到了康复科当实习生，顺利度过实习期转正。
仿佛离开那个小县城后，他就活得一帆风顺。
在曾经民办康复机构上班的时候，陶终初接过最严重的病人也只不过是下肢截瘫的患者。
最开始的陶终初只知道埋头苦干，遇到病人时也就是按照自己学到的知识帮患者做康复治疗，除了一些必要的沟通，陶终初几乎不说话。
他的工作一直规规矩矩，虽然有患者说他缺乏人情味，但至少目前为止，陶终初做过的患者都没有抱怨他的技术不行。
陶终初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心如止水的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可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把他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脏敲击出了一条裂缝。
冷风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或许是陶终初与官承土初遇的地方是在陶终初的家乡，所以陶终初在官承土的身上能找寻到一丝亲切感。原本完美的家庭发生这样惨烈的事情叫人唏嘘。
世事难料......陶终初的脑海终莫名其妙浮现出着四个大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