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的父母发现，自己的女儿最近心情好了很多。曾经回家从来都面无表情的她，最近有几次竟然在开门之前是笑着的。尽管她在门打开的一瞬间立刻变回了扑克脸，妈妈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妈妈和爸爸就这件事严肃地讨论了几个晚上，终于认定，女儿一定是谈恋爱了，要不然干嘛笑得这么开心。
于是某天晚上，妈妈在客厅叫林鹿过去。她和爸爸两人端坐在餐桌两边，满脸肃穆，林鹿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审判庭。桌子上摆着证物——林鹿的书包，还有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妈妈指指作业纸，厉声问：“这是谁写给你的？”
林鹿满头雾水，走过去看，“哎呀”一声：“这是同桌的默写纸，我怎么给带回来了。”
“默写纸？默写纸上还画小爱心？还有这个词，怎么看起来这么不正经，你说，这到底是什么！”
“那个，那个，同桌和我关系好。我们这是互批默写，老师不会收，她就画了些小东西在上面……”林鹿一边说着一边红了脸。
“你同桌是谁？”爸爸发话了。
妈妈终于憋不住了。“别小小年纪就谈恋爱，不学好！马上我就让班主任把你和那个男生调开！”
林鹿迷惑地说：“什么男生？我同桌是个女生，叫云溪。”
两个大人沉默了。爸爸突然起身，快步走回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妈妈冷哼一声：“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学生。”
“可是她是年级第一。”林鹿小声辩解。
妈妈的价值体系霎时出现了巨大的矛盾。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发不出声音。最后她挑了一句话：“她爸妈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
“你这小孩，这种事情都不晓得问，以后到了社会上怎么办啊。”妈妈撂下一句，到厨房收拾碗盘去了。
林鹿自己把那张默写纸拿起来，上面不过是一首《雨霖铃》而已。上课的时候，云溪早就默完了，剩下的时间画了好些爱心当做花边。换批的时候林鹿被逗笑了，然后惊讶地发现云溪的字十分潇洒，行云流水，不像自己的字迹，小小的挤成一团。
“字如其人嘛。”云溪双手放在脑后，悠闲地翘着椅子，似乎还有点骄傲。看到林鹿低下了头，她连忙说道，“哎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伤心，你的字也很可爱啊，也是字如其人啊。”
然而爸爸妈妈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林鹿最近真的陷入了这样的麻烦，只不过角色恰恰相反。连续好几天早晨，林鹿都在自己的桌板里发现了早饭。她感到奇怪，拿给云溪看，云溪说这肯定是哪个男生干的，“手法真老套。”云溪撇撇嘴。
但是她们两个上学前都吃过早饭，又不能放到下午肚子饿的时候再吃，那时候早就坏了。没办法，她们只好课间跑到小花园去喂鱼喂猫，搞得那边的小猫看到她们各外热情。
持续几天之后，林鹿终于问了一句旁边的女生，这是谁放的。女生摇摇头说她不知道。她的同桌瞥了林鹿一眼，小声说：“那个男同学怕不是搞错了位置，旁边有个班花不追，偏来追这个。”
“你小点声，不怕陈颖听到？”
“我说的是事实嘛。不过一般的男生这班花还真看不上。”
旁边的女生干脆低下头，假装没听见自己同桌讲话。
班花？林鹿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价云溪。她一抬头，刚好看见想着的人从门口走进来，活力满满地说：“早上好，林鹿！”
“早上好啊。”林鹿说，“你看，今天还是有早饭。”
云溪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不然我们今天给他写个纸条吧，不然我们都挺累的。”
林鹿觉得是个办法。趁着云溪放书包的时间，她拿出便利贴和笔，写道：“致送早餐的好心人：我早上是吃过了来学校的，不用麻烦了。这几天谢谢了。”
云溪凑过来看了看，抓过笔在最下面补了几个字：“再送就丢垃圾桶了！！！”
“这样不太好吧？”林鹿说、
“就是要态度坚决一点。”云溪很有把握地说道，拍拍林鹿的头。
林鹿捂住头发，不满地说：“你最近越来越喜欢拍我的头了！”
云溪嘿嘿一笑：“因为很可爱嘛。”
看着她的笑脸，林鹿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果然没有早饭出现在桌板下了，取代它的是一张纸条：“不好意思给你带来困扰了。”
“还挺有礼貌的、”云溪评价道。
“但是他还是没说自己是谁啊……”林鹿感到有些头疼。不过她们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毕竟还有那么多课要上。
到了中午，两人照常结伴去食堂吃饭。一般来说，林鹿吃饭总是比较慢，云溪也乐意等她一起走。不过今天云溪风卷残云般吃完，立刻起身，拍拍林鹿的肩膀：“我要去周老师办公室一趟，先走啦。”
“好的。”林鹿点点头。
期中考试过后，云溪夺得了班级第一的宝座。新班主任周老师也隐约察觉了班里奇怪的风气，毕竟这次期中考某些班干部简直惨不忍睹，很让人怀疑当初究竟是如何选出来的。于是她花了很多时间一个个谈话，并且重新选了一批新的班干部。她本来想让云溪试试学习委员，不过云溪婉拒了，觉得实在要当的话，课代表就够了。
云溪走后，林鹿一个人在座位上慢慢吃。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餐盘轻轻放在林鹿对面，试探着问：“林鹿，我可以坐这里吗？”
林鹿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方诺。她向男生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
方诺坐下来，眼睛望向门口那边，问：“云溪已经回教室了吗？”
林鹿说：“她说要去老师办公室。”她也向门口看去，刚好看见云溪的高马尾一摇一晃地消失在人群中。但是林鹿有些疑惑，为什么好端端要问起云溪。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方诺解释道：“平常看你们经常在一起，就问一下。”
“这样啊。”林鹿简单回了一句。
说完之后，方诺迟迟不动筷子。林鹿心中更疑惑了，但是什么都没说。直到她快吃完，正准备站起来送餐盘时，方诺突然说：“那个！”
“嗯？”
“不好意思，最近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鹿一头雾水。
“我是说给你送早餐的事情……”方诺的声音越来越低，听起来好像马上要飘走了。
林鹿突然心如擂鼓。天哪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好心人”吗，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要怎么做才显得游刃有余？她花了好几秒平复心情，努力镇静地说：“这个啊，没事的。”
“那就好、”方诺笑了笑，但还是显得很紧张，“那，那个，可以加一下你的□□吗？我有些生物题目想问你，但是看你中午常常不在教室……”
林鹿也不必他的紧张程度好多少。她说：“可以啊。”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变尖了。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备忘录，输入□□号，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方诺认真地输入号码，添加好友，末了，说：“你有时间吗？可以等下我吗，一起回教室吧。”
林鹿木木地说：“好。”
好在方诺吃饭很快，没过几分钟就说自己吃好了，端起餐盘向回收处走去。林鹿也端着餐盘站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跟一个男孩子结伴而行，没来由地紧张，步履僵硬，头都不敢抬。食堂的人很多，方诺虽然并不是壮实的那类，也很绅士地走在前面为她开路。只是这样就变成了林鹿紧紧跟在他后面，好像互不相识。
好不容易挤出了食堂，两人并排走在回教学楼的林荫道上。林鹿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如此大，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却因为进气量太小憋得头晕。
方诺问：“你怎么了？”
林鹿连连摇头，说没事。
方诺并没有追问下去。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林鹿说：“这一题我不会，发给你了，等会儿帮我看下呗？”
林鹿连忙说好。
之后两个人一直沉默而尴尬地并排走着。差最后一个拐角就能看见教室的地方，方诺突然说他想起有事要办，匆匆离开。
林鹿原地送了一大口气。然后她看见云溪靠在走廊栏杆上向她招手，就立刻跑了过去，想讲讲刚刚的事情。云溪却先一步举起手里的点心，开心地说：“我们下午把它解决了吧。”
“你是在哪里搞到的？”林鹿问。
“周老师给的！”
云溪开心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让人看了也忍不住跟着开心起来。林鹿听见路过的几个低年级男生小声讨论着，怂恿其中一个人上前搭讪。云溪似乎是注意到了，撇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噤声了。她转而拉起林鹿的手往教室里走，蹦蹦跳跳的。
林鹿突然就不想跟她说方诺的事了。
最近林鹿不太敢走进教室。她总是害怕方诺从教室另一头对自己投来的视线，偶尔他会微微一笑表示看见她来了，偶尔他会假装不经意路过桌子旁，留下一颗糖果，之后说这是给之前讲题的报酬。林鹿总是红着脸不知如何应对。她会等一会儿云溪回来了之后，把糖丢到她桌子上，在云溪惊讶的眼神中闷闷地说：“送你的。”
云溪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些打趣的话，而是小心把糖果收进笔袋里。
林鹿不太敢走进教室，另一个原因，是害怕面对自己的成绩。今天是公布期中之后第一次月考成绩的日子。她刚转来新的城市，需要适应新的教学节奏，尽管努力追赶，可是成绩始终徘徊在班级前十名左右的地方，换到年级里，就是几十名。妈妈总是面露担忧地说：“林鹿，你这样可不行啊。”爸爸则是扫一眼成绩，说：“这脑子，就这样吧。”林鹿在家里不敢笑，因为成绩不好是不配笑的。
然而身旁的云溪，她每天看起来都很高兴，成绩也一直稳稳地保持在班级前两名的位置。她的家庭氛围一定非常宽松吧。林鹿这样想。
卷子发下来了。各科的排名表虽然明面上不让公布，却悄悄地在同学们的手机中流转。林鹿算了算，论各科总分她可以排班级第四，但是大部分都是地理生物的功劳。如果只算语数外，就又掉回老位置了。
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卷子，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云溪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她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啦？”云溪问。
“哦，没事。”林鹿胡乱敷衍过去，收起卷子，拿出辅导书开始做题。
正说这话，突然有个女生“砰”地往云溪面前拍了一张字条，一句话没说又扬长而去。云溪却也见怪不怪，拿起来看了一眼，说：“生物老师让我去一趟，等会见！”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满面笑容地说：“生物老师夸我这次考得好，我考了班里第二名，仅仅在你之下哎！还有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我们一人一个。”
云溪手里拿的是两支顶端粘了塑胶小黄人的圆珠笔。
中看不中用。
林鹿收起来，道谢，然后塞进了书桌的角落里。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有一种仿佛坠入云雾般的感觉。一切都不真实，都无法抓住。放学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在一个路口站了好久，等到第三还是第四个绿灯亮起时才想到要迈步，却被人叫住了。
“林鹿！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方诺一路小跑追来，气喘吁吁的。
林鹿点点头，无意识地重复道：“真巧。”
“之前我在□□上约你出来玩，怎么都没回啊？”
“……呃，那个，我不喜欢出去玩。”
“这样啊。”方诺看上去并不失落。他拿出手机，一路走一路发了几条消息。某个路口他突然对林鹿说：“你拎着的袋子很重吧，我帮你拎吧。”
林鹿一瞬间不知所措，反而把那个装了辅导书的袋子抓得更紧了。她看着方诺伸出的手，好一会儿之后才把袋子递过去。方诺也并不因为她奇怪的反应而气恼，只是优哉游哉地和她并排走着。林鹿这才想起她不知道方诺是否跟自己回家是同一条路。
但是她不敢问。
她有很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情。但是她的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一样，几次想张开嘴说话，却只是发出一些空洞的气音，像鬼的嘶声，大概是不常使用声带的缘故。于是只好一路沉默着。
纵使方诺看上去再漫不经心，几分钟过去了之后，他还是尴尬起来。他翻出手机又看了几眼，自言自语道：“这个应该能说吧。”转头对林鹿说：“你想听听颖姐和继尧的八卦吗？”
“啊，好。”林鹿立刻说。虽然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颖姐”是谁。
方诺看上去松了口气。
“颖姐她呀，和继尧家里是世交，从小就认识了。颖姐可喜欢继尧了。虽然你才来几个月，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可是我从没注意过啊。林鹿想着，心虚地说：“大概吧。”
“可是继尧总是绯闻不断，今天传言和这个班的，明天传言和那个学校的。颖姐天天都要去各处逮人，看着真累啊。”方诺说到这里，突然招招手，让林鹿凑近点。林鹿不胜惶恐地凑过去，他在耳边悄声说：“听说继尧喜欢云溪呢，怪不得她们关系那么差。”
林鹿一时脑袋没转过弯，都忘了和男生靠近要不好意思。继尧和陈颖不是一伙的吗？怎么又说喜欢云溪？
鬼使神差地，林鹿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喜欢云溪？”
“哦这个啊。”方诺说，“因为云溪真的很完美啊。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性格也很利落。只不过太利落了，根本不需要一个男生为她撑腰。只是不太走运。”
“为什么？”
“她不该在这个班。”方诺语气突然严肃起来。然后他也默不作声了。
两个人在沉默中走了一段。
到了下一个路口，方诺把袋子还给林鹿，说自己要往另一边走了，明天见。林鹿也跟他挥手道别。
交谈总是让两个人最快熟络起来的方式。比如林鹿和方诺，也比如她和云溪。
这天，她们俩照例在无人的实验室度过午休。她们趴在窗口，看弥漫了整个校园的绿色树林。云溪突然问：“林鹿，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
“对啊，比如以后想干什么之类的。”
画画。这两个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但是林鹿忍住了。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云溪挑起一边眉毛，说：“真的吗？”
林鹿被她看得心虚，别过脸。她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马上就是换选科的最后机会了。虽然明面上说开学一个月就要确定，但是直到期中考之后也是可以换的。”
“听老师说是因为目前并没有分叉内容。”
“嗯。”云溪点点头，“但之后就会有了。”
两个人沉默的间隙，能听见不远处教学楼里传来模糊的说话打闹声音。
云溪说：“那我就来说说自己吧。”
“我选了历史，还有地理生物。我喜欢历史，因为能看到很多故事，而且历史的兴衰总能给人启发。地理也很好，可以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生物非常有趣，生命真的非常奇妙。这样看起来似乎选得很杂，但是我想干的事情就是需要知识杂一点嘛。以后的话，我想当一个记者！我想‘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她笑了笑，“嘿嘿，听起来好中二啊。”
林鹿摇了摇头：“没有。我觉得很好啊。”
“我也选了地理生物，因为分数高。我还选了化学，因为选专业范围大……”林鹿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后……我还没想好。”
“分数高是因为喜欢吧。”云溪问。
“啊，哦，大概是吧。”林鹿迟疑着，“可能是因为课本上的图都很好看，很奇妙。生物书上细胞的结构图看着很漂亮……”
“你是喜欢画画吗？”云溪问道。
林鹿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甚至怀疑她是否能读心。她再一次发不出声音，但不是因为太久没说话，而是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咸咸的泪水堵塞了鼻腔。她终于听到自己带着鼻音的回答：“是的。”
云溪一脸得意洋洋，说道：“我就说嘛，看你的化学笔记，那个制取氧气的装置图画得简直跟书上一模一样，而且更好看！你甚至把玻璃杯的质感都画出来了，真厉害。”
“我只是随手一画而已……”
云溪笑了，习惯性揉了揉林鹿的发顶，说：“哪天给我看看你其他的画呗、”
林鹿顿时红了脸，但是想着拒绝又不太好，半天才说道：“那……你不是想当记者吗，你把你写的文章先给我看看。”
云溪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摸头发的手也停下了。她突然扭捏起来：“啊，那个，这个，我觉得写得不太好，嘻嘻。以后会给，以后会给的。”
“那就说好了。”林鹿气鼓鼓地说。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竟然也开始撒娇了。
以后，是多久呢？一周后？一个月后？但是那肯定是一个必然会经历的时间点，所以现在就不需要急着兑现了。
林鹿原本以为那段关于梦想的对话只是学习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调节一下沉闷的气氛。但是圣诞节的当天，她看到云溪神秘兮兮地送给她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时，她才意识到云溪是真的记住了。
“这个是？”林鹿又惊又喜地看着手中用包书纸包起的礼盒，上面甚至还用丝带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送你的！快打开看看。”
林鹿小心翼翼地扯开丝带，一层层打开包装纸。“哇！是彩铅！”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爱不释手地一遍遍抚摸着盒盖上微微凸起的字。“谢谢！”她简直要热泪盈眶了，“我一直非常想要，但是妈妈不许我买。”
“太好了。”云溪看起来比她还要开心。尽管这盒彩铅不值多少钱，但这可是画画工具从零到一的突破！
林鹿打开盒子，拿起一支笔，在手里转来转去。“那个，云溪，可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与其说是没准备，不如说是害怕准备了别人却看了两眼就放在一边。林鹿实在没有勇气看到这样的景象，但是如今，她却十分愧疚后悔。
“没事的，”云溪说，“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礼物啦。”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对，少见地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岔开话题。林鹿看到她这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鼓起勇气戳了戳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你的脸好烫哎。”她笑得话都要说不清了。
云溪觑了她一眼：“你太坏了！”
林鹿再一次觉得，云溪真的太完美了。无论是成绩还是性格，都是自己要花很久很久才能追上的程度。但是这又怎样，她们是好朋友，对于朋友的优点，当然要发自内心感到欣喜。而且，在云溪眼里，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林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太坏了”的称号，低下头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鹿和方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自从期中考试之后，生物老师就把林鹿当做镇班之宝一样，常常要她给全班讲学习经验。这对于生性安静的林鹿来说不亚于公开处刑，要不是云溪一直帮忙整理资料，还在座位上用眼神鼓励她，她差点就撑不下去了。
但是方诺不懂的题目似乎比以前更多了。他不仅在□□上问，甚至还要求林鹿中午去他的位置旁边讲题。林鹿念在同学情谊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在某天中午过去，坐在方诺同桌的位置上，给他讲光合作用。
中午的教室本来就很吵闹，方诺的位置又比较靠后，吵闹声更甚。讲着讲着，教室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混乱，只听到陈颖几乎是尖叫着说：“继尧，你给我出来！”
郭继尧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不耐烦地说：“烦死了，有什么直说。”
“啧，两位不得了的人物吵起来了。”方诺小声说。
林鹿回过头，看见陈颖几步走到郭继尧身边，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郭继尧懒洋洋地站起来，一把抓住陈颖的手，带她从后门出了教室。门重重关上的那一刻，班里也重新安静下来。
不一会热，叽叽喳喳的悄悄话像雾一样在教室各处蒸腾而起。
“为什么郭继尧天天对陈颖摆个臭脸她还是要和他玩啊？”
“你懂什么，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性格恶劣的帅哥呢。”
“别乱说，小心颖姐削你！”
“哎，话说回来，继尧哥还是对颖姐挺好的，我看他常常给颖姐带好吃的。”
“毕竟他家里开食品公司的嘛，这种东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鹿努力把这些闲言碎语从脑海中排斥出去，专心于题目。但是方诺看起来似乎早已走神了，常常是林鹿叫他名字，他才如梦初醒般答应一声。
“弄懂了吗？”林鹿讲完了一遍，负责任地询问。
“呃，这里还有点……”
“林鹿？该上课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云溪的声音突然响起。林鹿这才意识到离下午第一节课只剩五分钟了，立刻站起来，说：“剩下的下次再讲吧。”
方诺迷迷糊糊地说好，抬起头，看到了站在身旁的云溪，突然就僵住了。
云溪皱了皱眉，拉着林鹿回到位置上。
放学的时候，云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作业，而是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桌子沉思许久。林鹿好奇地问她怎么了，她才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们去小花园吧。”
林鹿点点头，收拾好书包和她一起下了楼。
深秋的小花园中，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大片大片落下了，有些落在小水池的水面上打着圈。几只小猫喵喵叫着围过来，云溪坐在水池边，把其中一只抱到腿上，沉默了许久，还自言自语：“要不然还是不说了吧。”
“是什么呀，云溪？”林鹿迷惑起来。
“就是，方诺。最近看到他跟你关系很好，我就想跟你讲讲他的事情。”云溪说。她又连忙补充，“我没有那种让你不要跟他交朋友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一下……”
林鹿用鞋碾着脚下的落叶，不说话。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背叛的‘朋友’吗？那个人就是方诺。”云溪说，“但是我也不是对他有成见什么的。毕竟在那种时候，他的处境也很矛盾吧，他那样的选择我也理解。而且人总是会变的。如果他真的愿意……愿意……把你当朋友，我也会觉得很不错。”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之后，云溪也默不作声了。
“我不知道，”林鹿说，“我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如果碰到麻烦可以来找我。”
林鹿脑子里无端回想起方诺讲的话，“听说继尧喜欢云溪呢。”
“我会帮你处理的。”
是啊，云溪她看起来一直游刃有余的样子。果然自己的局促都被认为是“无法好好处理事情”呢，那么先前的那些关心，是不是都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林鹿一使劲，把脚下的树叶撕成了两半。“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
云溪有些愣怔，但随即笑了，说：“那再好不过。”
“我要回家了。”
“嗯，明天见！”
离期末考试越来越近了，大家学习也都紧张起来，林鹿也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继那天中午陈颖和郭继尧大吵一架之后，他们俩谁也没有理谁，班里的其他同学也开始小心翼翼说话。方诺倒是和郭继尧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林鹿今天吃完午饭上楼的时候，看见他们在走廊里商量着什么。她越走越近，两人都背对着她，没有看见。只听见方诺小声问郭继尧：“这个我们还做不做了？”
“做，为啥不做？陈颖说不定会很开心。”
“但是我觉得原来的计划有点……不太好，可能会吓到人……”方诺小心翼翼地提出异议。
郭继尧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可能。那就修改一下，我不知道小姑娘经不经吓，万一搞出问题来确实麻烦。”
林鹿不知道他们要吓谁，但是当方诺转过头看到她时，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他尴尬地笑着打了个招呼，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进林鹿手里，说：“谢谢林老师昨天讲的题目，我今天作业全都做对了。”
林鹿立刻烧红了脸，连说不用谢，跑回了教室。
郭继尧哼了一声，说：“还真是容易……”他很大哥地拍了拍方诺肩膀，把他往林鹿的方向一推。“愣着干嘛，快跟上去啊。计划还差最后一步，别告诉我你不干了。”
方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林鹿的方向。她正在一本正经地做题，短发放下来遮住了脸，但是能看出来露出来的一点点耳朵还是红的。方诺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便签纸，但是握住笔的手却迟迟无法落下。终于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叠成小方块。之后趁着课间的混乱悄悄放进了林鹿的笔袋里。
林鹿打开了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天放学后来一下实验楼203教室可以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方诺”
林鹿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难道这是要……表白？
她不断否认自己心里的猜想。怎么会呢，我一点也不开朗，也不讨人喜欢，怎么会有人想对我表白，肯定是搞错了什么。那里是生物实验室吧，说不定还是讲题什么的。
但是她的心还是雀跃起来，第一次产生了那种“充满粉红泡泡”的感觉。就去看看吧，去看看总没事的，万一只是个玩笑，只在门口看一眼也不会有什么。
她太紧张了，竟然都忘了销毁这种在中学时代会带来无数麻烦的纸条，只不过随手塞进了课桌。接下来的几节课她一直心神不宁，脑子里盘旋着无数种猜想。或许只是普普通通的讲题，或许是一场恶作剧——那里根本没有人，或许是真的……她光是和自己的内心辩论就花掉了很多精力，人也变得恍惚。
云溪担心地问：“林鹿，你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这么红。”
“没事，大概是教室里空调太热了吧。”林鹿敷衍过去。
放学的时候，她故意在位置上磨磨蹭蹭的。但是回头一看，方诺不知何时早就不在教室了，立刻慌乱起来，收拾好书包就往外冲。
实验楼黑洞洞的，只有走廊窗户边有一些从外面透进来的光。203果然是生物实验室，但是平常上课很少用，基本上只有生物兴趣小组偶尔会使用一下。林鹿轻轻推了推门，发现竟然没有锁。她小心地走了进去。
实验室里面一片昏暗。窗帘都拉上了，只有缝隙透进来微弱的光，照亮了靠墙的柜子里巨大的阴影，那些都是罩着防尘布的人体模型。几个动物标本的玻璃眼珠折射出诡异的光。
林鹿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按了一下，却发现灯根本不亮。她开始慌起来，往门口退去。实验室最里面那扇通往准备室的门突然打开一条缝，传来方诺的声音：“林鹿？”
林鹿急忙走过去。准备室看起来比外面更黑，她刚把手放到门把手上，门就立刻开了，接下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整个倒在她身上，吓得她尖叫一声摔倒在地。
“噗哈哈哈哈哈哈！”毫不掩饰的笑声和日光灯的电流声一起响起。林鹿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搞不清状况。一个衣帽架裹着窗帘布倒在地上，身旁是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的陈颖。郭继尧站在稍远点的地方，方诺则缩在角落，拿出手机在看，仿佛想和这一切撇清关系。
郭继尧对陈颖说：“怎么样，高兴了吧？”
陈颖蹲在地上，向郭继尧比了个大拇指。
林鹿眨眨眼睛，两大颗泪珠从眼里落下来。原来这果然是个恶作剧，还是一个这么多人一起策划的恶作剧……
“哎呦，哭了。”郭继尧故作惊讶，“别伤心啊林鹿，我们只不过开个小玩笑而已。你应该不是这么开不起玩笑的人吧。”
林鹿爬起来，转身准备往外走。
“等等，好玩的还没开始呢。”陈颖一把拽住林鹿的书包带子。她们俩拉扯的时候，外面实验室的灯突然亮了，云溪怒气冲冲地向他们吼道：“你们干什么呢！”
陈颖放开了林鹿的书包，夸张地捂住了嘴，说：“哇，我们的骑士小姐来了。”她看向郭继尧，似乎在征求他的评价。郭继尧无奈地叹气：“这个赌，你赢了。”
云溪走进准备室，环视一周，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放下书包，拿出纸巾给林鹿擦干眼泪，然后几步走到郭继尧面前，挥起拳头就要揍他。
“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哎，可别打我。”郭继尧随手就抓住了云溪的手臂，“这件事情的主策是陈颖，主要作案人是方诺，我不过是个看戏的。”
陈颖嗔怪道：“塑料情，这么快就把我卖了。”
“而且你还得感谢我。本来阿颖打算拿骷髅吓她的，但是我担心这孩子被吓傻了，就换成了衣帽架，还特地把实验室里没有罩起来的模型全都收好了。”他神色如常地说着话，一抬手就把云溪摔在后面的桌子上，撞得旁边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发出可怖的响声。“方诺，你的台词还没说完呢。”
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方诺突然被提到，吓得一激灵。他很没底气地说：“现在时间也挺晚了，要不到这里就结束，都回家吧。”
郭继尧眯起眼睛。方诺立刻就妥协了，对着林鹿，像背书一样说道：“林鹿，其实，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一开始只是想有个免费家教而已，谢谢你，最近我生物成绩好很多了……”他一边讲着，一边看到林鹿眼睛里又开始蓄满泪水，一颗颗往下掉，于是便卡住了，再也讲不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对不起。”
“喂，台词讲错了。”陈颖不耐烦地说。
方诺低着头不说话。
云溪一下子把整包纸巾都塞进林鹿手里。她气得声音都颤抖了，问：“她谁都没惹，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她很可爱，但是做错了一件事。”陈颖说，“就是选择了你而不是我们。加入我们吧，林鹿，我们这是在做好事。你可不会知道这个云溪会对你做出什么来，她可是个……”
方诺突然大声说：“那是我瞎说的！”
“是吗？可是好像确实如此。”陈颖说，“怪不得当初拒绝了你，方诺。”
“哈？什么确实如此，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吗？”郭继尧突然插话。
陈颖莫名其妙就炸了：“继尧！你他妈快说你在开玩笑！”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云溪说。
“目前没有。”郭继尧说，“不过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结束。否则每一个靠近你的人都会没有好下场。”
“什么事？”
“做我女朋友吧，云溪。”
云溪一时被噎住了，半晌才说：“果然脑子不太好使。”
陈颖也坐不住了。她走到郭继尧面前，正对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是在开玩笑对吧？今天也很晚了，人我们也教训了，要不我们就回家吧。”
“我没有开玩笑。”郭继尧淡淡笑着说，似乎并不把在他面前的陈颖当一回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喜欢我，要么给一个我无法否认的理由。注意，不能是已经有男朋友什么的，我会查清楚的。”
云溪抱起手臂，说：“你们自己说，之前让全班同学疏远我，用的是什么说辞。”
郭继尧和陈颖都看向方诺。方诺顿时慌了，说：“那真的是我瞎编的，我道歉！”
“啧，”陈颖不耐烦地咂嘴，“你来说。那么恶心的词才不要从我嘴里说出来。”
方诺哽住了。他试着从喉咙发出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同性恋。”
“这只是造谣而已，可别像蒙混过关。”郭继尧紧接着说。
云溪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要是我说这是真的呢？”
准备室一下子陷入死寂。
郭继尧终于绷不住了，威胁道：“你别骗我。”
陈颖也爆发了。她向郭继尧吼道：“你他妈还惦记着呢！还有你，云溪！你肯定是喜欢林鹿吧，这样天天跟着。”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在林鹿身上。她瞪大了眼睛，呜咽一声，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林——”云溪立刻就想追出去，刚迈出步就感到腰部一阵钝痛。肯定是先前那下撞的。她正艰难地往门口挪动，陈颖突然踹了一脚半掩的门，气势汹汹的出去了。郭继尧猛捶一下桌子，也大步跟了出去。只有方诺，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衣帽架，叠好散落的窗帘布。他嘴上喃喃念叨着：“我这是做了什么啊。”
“云溪，”他最后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说，“可以帮我对林鹿道个歉吗？我真的很后悔。”
云溪声音奇怪地低沉：“你也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啊。”
方诺激动起来：“我真的是没有办法！郭继尧找到我，我怎么可能拒绝。如果拒绝了，今天可能被教训的就是我了。”
“那你觉得现在就很好了？”
方诺想了一下：“好像没有……跟他们玩也不好，不跟他们玩也不好，好像我两边都是坏人。我该怎么办啊。”他念叨着“怎么办啊”，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云溪一个人。她慢慢挪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双手抱住脑袋。
“我肯定是被气晕头了，我怎么能在林鹿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她对自己说道，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我只是想远远看着她而已……”
多幸运啊，你是我的同桌，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接近你。但是，但是我知道你不可能……本来我想，永远也不说就很好，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做朋友。
“怎么会这样。”云溪终于趴在桌子上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