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从来没有如此盼望过开学。整整一个假期，她和云溪都只能用手机聊天，偶尔打个电话。其他的时间是一点快乐也没有的，去亲戚家吃饭，只有压力，剩下的时间便全都是写作业、学习。她甚至在寒假期间还上了一个短期辅导班。

    她很想见到云溪，很想很想，因为只有云溪，能在她伤心的时候好言安慰，而不是讽刺地说哭什么哭；只有云溪，会在她考到高分的时候真心实意地夸赞她，而不是阴阳怪气地说，现在骄傲什么，总会掉下来的。只有云溪，让她知道，原来世界上不是每个人说话都像自己父母那样让人心里刺痛的。她害怕失去她，她一定要抓住她，哪怕……哪怕她喜欢自己也没关系。

    但是林鹿知道自己不能同等的喜欢她，自己只有朋友间的情感而已。但是面对汪洋上最后的浮木，她现在不想去管这些。

    于是在刚开学的那一阵子，她的热情让云溪惊讶不已。不仅刚见面就冲上来抱住了云溪，之后每天还一定要手挽手一起走路。在旁人看来这或许只是普通的女孩子间的友情，但是云溪却常常为此脸上发热。

    “你离我太近啦。”云溪有时会小声抗议。

    “嗯？”林鹿会抬眼，无辜地望着云溪，满眼说着“这不是很正常吗”。云溪只好认命地叹气，放任她这样拉住自己。

    林鹿放任自己，不断接近云溪，毫不考虑后果地拉近她们的距离，却在内心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段友情是随时会结束的。如果它行将结束……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了。林鹿总是不咎以最坏的可能性来考虑，因为她害怕遇到最坏的结果，想要提前准备。

    与此相对，欺负过林鹿的陈颖是一个无论何事都往好处想的人。“自己在乎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在乎自己”，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这件事真实发生了。

    这几天，一向活泼的她整个人都消沉下来，蔫蔫搭搭地坐在座位上，一直看着窗外。初春的天气里，一下雨就让人又回想起了冬日的寒冷。陈颖却依然开着窗户，任由凉风卷着雨丝掠过发梢。她平常的那些跟班女生，一个个躲得远远的，都不敢招惹她。

    几天前，陈颖路过郭继尧的座位，看到他桌子上放了一本雅思单词书，拿起来翻了翻，随口问道：“怎么突然开始学这个了，想跟10班那些学霸一样超前学习啊。”

    郭继尧瞥了她一眼，也不恼，也随随便便地回答：“不是。我下学期要出国，必须得学啊。”

    陈颖手里翻书的动作停下了。她问：“你要出国？我怎么不知道？”

    “哦，我忘记告诉你了。”

    陈颖愣住了。她急得提高了声音：“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啊！”

    郭继尧看上去非常迷惑：“我出国和你关系也不大吧。”

    当然有关系，关系很大！出国了我们就不能天天见面了，你可是我的……我的……什么？

    陈颖想大声叫喊，但是她的思绪突然被截断了。

    是什么？男朋友？显然不是。发小？可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有很多。是，我喜欢的人……

    陈颖突然看清了，自己在郭继尧眼里从来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她也是众多朋友中的一位，是一个值得花些心思维护关系，但是说到底和他毫不相干的人。

    她早该明白的，从上一次那个恶作剧开始就该明白。

    陈颖突然感觉头晕目眩，脚底的地板仿佛被抽掉了，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她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撞在桌角，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了？”郭继尧问。

    “那个，早上没吃饭，突然有点头晕。去趟小卖部。”她编了个理由，逃离了这个地方。

    “真是的，这些女生为了减肥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听到郭继尧在背后揶揄道。

    一个女生在走廊上看见陈颖，满脸笑容想要搭话，可是看到陈颖难看的脸色，立刻就跑开了。陈颖一路上失魂落魄地走到小卖部，没有向任何一个认识的人打招呼，那些人也一脸害怕地躲开了她。仔细想想，她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每次身边总是跟着三五好友。可是，他们也并不是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只是看重她的权力，和她交朋友，从此就能在校园里安全一点。

    是这样啊，所以他们才不敢在这个时候靠近她。真是的，怎么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

    陈颖在柜台前呆住了，考虑着什么都不买就回去，会不会让人笑话这类事情。许久无法决定，她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突然看见云溪站在不远处，正在拆一包干脆面。最不想看到的人在最不想看到她的时间出现了。她立刻就来了气，大声说道：“你在这干什么？等你的小女朋友？”

    云溪的眼睛眯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再让我听到那几个字。要是我哪天听到了这种传言，她为此掉了一滴眼泪，你就给我等着吧。”

    陈颖本来想像以前一样，开启对骂之后优雅转身离场，把烂摊子丢给云溪和跟班，却发现自己现在只有一个人。她简直要气炸了，恶狠狠地说：“等着？我看你也就说说而已。啧，看着就烦心。”

    云溪也回了一句：“你呢，在这干什么？看你这表情，难道是被人甩了？”

    陈颖突然不说话了。她背对着云溪，肩膀一耸一耸的。

    云溪吃了一惊。难道哭了？真说中了？她小心地靠近她，发现陈颖真的在哭，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云溪本想一走了之，但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说：“对不起。”

    陈颖哭得更凶了。

    云溪有些不知所措，说：“呃，那你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另外我看到小卖部新进了一种巧克力，看着挺好吃，你可以尝尝。……别哭了。”

    陈颖一直低着头捂着脸，没去看她。过了一会儿，她再抬头，看见云溪举着一根巧克力棒，站在她面前。

    “怎么样，看着确实挺好吃吧？”云溪歪着头，笑着对她说，把巧克力往她手里塞。

    陈颖条件反射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连悲伤似乎都被抚平了几分。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之后，陈颖似乎是意识到了正在安慰自己的是谁，正想气鼓鼓地说“不用你安慰！”，却被云溪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打断。

    “你先别说话。这个可不是白给你的，作为回报，你向林鹿道歉，好吗？”

    陈颖的表情变幻几次，仿佛是在不甘和愧疚中挣扎，最后她看向一旁，努力用不在意的语气说：“好吧，也不是什么难事。等我，等我先准备一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离地理生物等级考也越来越近了，林鹿也越来越紧张。尽管在模拟考中她的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她却总是不敢放心地承认自己的成绩，总觉得这是侥幸，是好运而已，而好运终有一天会用完。

    有一天，学校告示栏贴出了一个通知：举办第五届全市绘画比赛。这次不仅国画、油画等传统画法能参加比赛，动漫画法、网络插画等也可以参赛，有一个单独的赛道。“艺术并无高下之分，我们努力创造一个鼓励艺术，鼓励创新的环境，让所有热爱绘画的孩子都能得到展示自己的机会。”通知上这么写道。

    林鹿有点心动，她从来没有上过系统的绘画培训班，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能参加的赛道。然而，她想起即将到来的考试，又犹豫了。

    她偷偷在网上搜索，全市绘画比赛含金量如何。大家都说，能在这个比赛里获奖，哪怕是三等奖，都是很好的。以后要是考美术院校，是一个大大的加分项。

    可是要考美术院校的话，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吧，爸爸妈妈不会允许的。既然如此，那这个奖项就毫无用处了。

    为什么要这样给自己虚假的希望呢？

    放弃吧。

    放弃吧。

    放弃吧。

    在这样不停地自我催眠中，林鹿终于错过了报名的截止日期。

    离最终考试还有一个月时，区里举办了最后一场模拟考试。这一次林鹿发挥非常好，两门都是全校第一，生物甚至接近满分，考了97。她走在路上，总是能碰见其他班级的同学，先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拉住旁边好友，小声地说，看，是那个97！林鹿总是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低头快步走过。

    云溪也开心地恭喜她。林鹿却摇头说：“只是模拟考而已，什么也算不上。”

    云溪歪头看着她：“你很紧张吗？”

    林鹿点点头。

    云溪两手一拍，笑着说：“没事啦，那我把我的好运借一点给你！我不紧张，你就都拿去好了。”

    林鹿噗嗤笑了，说：“搞什么嘛，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她的心却难得的安静下来。

    正是考试在五月份，等到六月末的时候，已经出成绩了。两人的成绩都是A+。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林鹿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

    整层高二都吵吵嚷嚷起来。学期末的浮躁和刚刚得知成绩的激动在人群间流转，到处都是窜到别的班问成绩的好事同学。无论如何，总算是迈过了一个坎，大部分同学都想要好好放松一下。

    就在这模糊缭绕的话语雾气中，靠近角落的地方突然传出一阵尖叫。有个人大喊：“有人跳楼了！”

    登时，同学们都像苍蝇一般密密麻麻地粘在走廊扶手上，往下看，只见教学楼井字中庭底下绽开一片血花。越来越多的尖叫声响起，有些人被吓得哭了起来。

    林鹿没有去凑热闹，只是站在原地。但是等她想要迈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止不住地颤抖，差点就摔倒了。

    云溪一把拉住她，担心地说：“你还好吗？”

    林鹿摇摇头，说没事。她们逆着人流，慢慢走下楼。一路上碰见的同学，有的满脸害怕，但更多的是感到兴奋，怎么藏也藏不住。他们挤不到第一线，就急切地低头看手机。林鹿听到有些人念叨着：“跳楼的人是十班的啊。”

    “好像是因为地理考了B+……”

    “不会真死了吧？”

    “B+和A+不也就差了6分嘛，真不值得……”

    “她以前也是考年级前三的，可能落差太大了吧……”

    走到一楼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老师来到了现场，正在驱赶围观同学。云溪紧紧拉着林鹿的手，快速走出这片混乱的地方。校门口，已经有警车和救护车闪着灯停在那里了。

    两人一言不发走了很久，直到身后那片喧闹和鸣笛声都渐渐远去，才放慢脚步。

    林鹿缓缓问道：“云溪，你觉得为了几分去死，真的不值得吗？”

    云溪一愣，迟疑地说：“这个啊，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吧。我跟她不熟，不好评判。”

    林鹿低头，仿佛在沉思。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扯得云溪一个踉跄。

    “云溪，要是我有一天自杀了，他们也会这样议论我，嘲笑我，说我矫情，不值得吗？”她慢慢把手伸向太阳。阳光透过手掌，映出鲜红的血管，那是生命的颜色。

    云溪连忙说：“怎么会呢，谁那样说我就去揍他！不对，你怎么会自杀呢？”

    林鹿转过脸，眼里是云溪从未见过的悲伤。她嘟囔着，“对不起”，一面扑倒在云溪怀里，眼泪涌出，打湿了她的前襟。

    “诶？什么对不起？”云溪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有一丝错愕。但是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拍着林鹿的背，说：“既然这样，那我就看住你好了。暑假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吧，怎么样？”

    “好。”林鹿闷闷地说。

    到了暑假的时候，林鹿也开始慢慢熟悉起了区立图书馆。这里没有爸爸妈妈随时随地监视的视线，她反而觉得精神集中了很多。更何况还有云溪陪着，她鼓励林鹿觉得无聊的时候就去文学艺术区逛逛，随便看几本闲书。

    妈妈一开始非常担心，总觉得林鹿往外面跑不会好好学习，最初几次是林鹿偷偷跑出去的。终于有一天，她妈妈提早下班，发现了，狠狠地把她骂了一顿。末了，她问：“谁这么教你的？”

    林鹿答道：“同桌。就是那个年级第一。”

    妈妈突然就说不出话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特意把林鹿叫过去，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要好好和年级第一同学学习，还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中午请同学吃饭。

    于是她们当天中午美美地吃了一顿烧烤，这可是林鹿妈妈三令五申不许她吃的。

    但是在其他时间，两个女孩都会到云溪家，也就是张奶奶那里吃午饭。也是这时，林鹿才知道云溪家里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跟自己比起来，云溪她简直就像被雨水打蔫在泥地里的小花。但是她却仍然能像个小太阳一样，照亮别人，不，至少是林鹿的世界。林鹿想，自己真的是太不够格了，无论是学习，还是为人处世。

    张奶奶做的家常菜并不丰盛，不过林鹿仍然感到在这里更加放松。张奶奶不会天天紧紧盯着你，一定要你吃这个吃那个，也不会趁你吃饭的时候问考试的事情。她当然也会问你要不要吃什么，但是如果你说已经饱了，她就会说，那留到下次吃吧。

    林鹿憧憬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有这样的生活呢？

    夏天的天气总是多变的。这天，她们早上出门的去图书馆时还晴空万里，等到了午饭时间，天就突然黑下来，室内都点上了灯。屋外狂风大作，浓浓的雨的气息裹挟着落叶扫过街道。马上要下暴雨了。

    “这怎么办啊？”林鹿说着。两个女孩子都跑到窗户旁边往外看，只见天上乌云密布，远处隐隐有闪电透出，传来隆隆的低沉雷声。

    “姑娘们，不如睡个午觉吧。睡了一觉雨就停了。”张奶奶说，“我也要睡午觉咯。吃过午饭会很困，睡一觉好，精神了再学习。”

    林鹿环视了一圈，这里也看不见沙发什么的东西。云溪说：“我不是很困，林鹿你去我床上睡吧。”

    “啊？呃，好的。”

    林鹿浑身僵硬地躺在云溪的床上。暴雨已经开始下了，形成了密密的雨声的帘幕。有些雨丝甚至溅湿了窗台。云溪走过来，惊讶地说：“你没关窗吗？”走过来把窗户关上了。雨声登时小了很多，闷闷的。与此同时云溪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林鹿看着她，欲言又止。云溪嘿嘿一笑，带着点被发现的无奈说：“哎呀，看来我还是有点困的。”

    “那个，”林鹿说，“你要是很困的话，也可以睡一觉。挤一挤应该可以……”

    云溪瞪大了眼睛。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自言自语了些什么，却埋没在雨声中。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云溪说。

    林鹿摇摇头。“毕竟这是你房间，我也没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

    云溪于是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雨天总归是有点凉意的，但是两个人的热气笼在被子里，就感觉不到了。起初，两个人都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云溪说：“我们来讲悄悄话吧。”

    林鹿疑惑：“可是即便大声讲应该也不会吵醒张奶奶啊？”

    云溪笑着，说：“那就没有氛围啦。快，你有什么故事想讲吗？”

    林鹿没有讲故事，反而说：“云溪，说来奇怪，我还挺羡慕你的。羡慕你能逃出来。”

    云溪有些愕然。她想了想，说：“那我也挺羡慕你的，至少你可以住在自己家里。”

    林鹿摇摇头。“那和寄人篱下没什么区别的。”

    “曾经初中的时候，刚刚学了物理。第一次月考，我就考了70几分。那天刚好是难得的我爸开车来接我的日子。他看了我的分数，回家的路上连闯好几个红灯，恶狠狠地说着要把我撞死。”

    林鹿看着天花板，讲出这些话。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表情，像个鬼一样。倒是不怎么害怕，就是感觉恶心，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

    她说完之后，才发现云溪一直在十分关切地看着她。

    林鹿立刻感觉到不妥。她慌忙道歉：“不好意思，讲出来的都是这些不好的故事……”

    “没事没事。”云溪宽慰道，伸手抚上林鹿的眼睛，“睡觉吧。你要相信，以后肯定是有更好的事情发生的。”

    林鹿顺着她的手闭上眼睛，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之中。

    云溪问：“想抱抱吗？”

    “嗯？可以啊……”林鹿不知道躺着该怎么抱抱，不过她很少拒绝，就顺其自然答应了。

    云溪于是把胳膊从她的脖子下面穿过去，环住她的背，轻轻向自己拉近。另一只手搭在腰上，轻轻拍着。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就是这么拍我的。”云溪说，“睡个好觉吧。张奶奶会喊我们起床的。”

    林鹿闭着眼睛，说“嗯”。

    好温暖，好柔软……林鹿在一下一下的轻拍之中渐渐沉入梦乡。她从未在与别人靠近时如此放松过，就好像，在真正的“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