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高三。林鹿和云溪由于解决了两门，所以总共只有四门课需要复习了。于是她们的课表上出现了大段大段的自习时间。由于她们学的科目不同，自习时间也不完全相同，相对应分配的自习教室也不同。不过只要能碰上，云溪总会偷偷跑到林鹿的教室——反正她是好学生，没搞出乱子的话，老师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云溪学历史累了的时候，就会和林鹿打趣，让她教自己一下化学。林鹿说：“凑热闹。你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万一写小说要用到呢？多学点总没坏处。”云溪笑嘻嘻地为自己辩解。

    林鹿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云溪的生活是在为了写小说做准备，那自己呢？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和自己的愿望有什么关系呢？她摩挲着自己的化学笔记本，看着上面整整齐齐按颜色分类的笔记，还有宛如书本上打印出来的制取装置图，内心苦笑道，难道画这些就能带她达到画画的愿望吗？

    她发了很久的呆，久到云溪疑惑地捏捏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很快回答，重新聚焦视线，开始复习。

    有时候林鹿会想，把人生看做一场游戏是不是就简单多了。我想要达到画画的目标，但是目前我前面拦了两个怪物，他们给她划定了名为高考的试炼，必须通过试炼才能摆脱这两个怪物，达成目标。

    “所以我现在，只不过是不得已。我仍然是在为梦想努力的，我没有走弯路。”每天爬四楼上到高三教室的时候，林鹿都这样鼓励自己。

    更何况在高考这场试炼中还有云溪陪伴，还是可以忍受的。

    马上就要到她们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了，林鹿早早就准备送云溪一个礼物，不过随着时间临近，这个目标看起来似乎越来越难以完成。

    她准备了一本空白页笔记本，要在每一页上都画上好看的装饰画或者花边，送给云溪。

    林鹿拿着云溪送给她的画笔，在空白纸页上一点点描绘。放风筝的孩童、梦幻中的树屋、一滴露水中小小晶莹的世界……每一副画都是自由想象的驰骋。画着画着，她仿佛就忘掉了现实，完全沉浸在自己给自己创造的梦境中了。她原意把这些梦境和云溪分享，让她也了解一下自己梦中的世界。

    但是她必须记得，在爸爸妈妈回家前一刻把本子藏进衣柜。在每天放学到下班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可以放纵自己的想象，真正活一会儿，然后再次回到死气沉沉的生活中。

    幸好在圣诞节前夕，这本礼物完成了。林鹿画完最后一笔，合上本子，满意地叹了口气。随手翻了翻，每一页都色彩斑斓，但是本子的封皮就是朴素的牛皮纸，从外表看，根本不会想到里面有这么美丽的世界。林鹿想象着明天云溪收到这本本子的表情，竟然不自觉笑了出来。刚好来到房间送牛奶的妈妈很奇怪，“你做作业做着做着笑什么？是不是在看小说？”

    “没有没有，想到了白天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情，告诉妈妈。”

    林鹿立刻搬出一个借口，相似的借口她准备了一箩筐：“活动课有个同学把羽毛球打树上了。”

    “你也去打羽毛球了？”

    “不，我在楼上写作业，别人告诉我的。”

    妈妈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牛奶出去了。

    林鹿这才把刚刚慌张塞进外套里的本子拿出来，小心放进书包夹层。

    云溪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表情惊喜得仿佛看见了名家手稿真迹。她本就比林鹿高，一个大大的拥抱，让林鹿双脚离地，旋转了半圈。

    “也没必要这么高兴吧。”林鹿有点无奈地说。她感觉腰被抱得好痛。

    “有必要！”云溪眼睛亮晶晶地说，“我真的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不过，这样一来我送你的巧克力好像就显得太普通了。”

    “没有，这个我很喜欢。”林鹿说，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事情，起了小心思，故意说道，“其实只要能看见你喜欢我的礼物，就足够了。”看到云溪红了脸，她开心地笑了。

    “辛苦了，中午我们去外面吃点好吃的吧，我请客。”云溪说。

    “不辛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本来就想送这个给你了。”

    云溪愣了极短一瞬，然后笑笑说，“非常荣幸。”但是林鹿还是注意到了——云溪有一点失望。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担忧，有一点模模糊糊的猜测。但是这种猜测的后果她难以承受，干脆怀着疑虑把这种担忧撇开，不想去考虑它，至少今天不想。

    因为她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最近几次模拟考，她的成绩并不理想，至少离妈妈要求的985大学还有不少的差距。妈妈开始着急起来，整天到处搜罗“高效学习方法”，回家跟林鹿宣讲。然而她不知道，这不仅让林鹿更加紧张，还浪费了她写作业和复习的时间，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她找的尽是些野鸡补课班的广告，除了营销效果就没有别的东西。

    然而有一天下班回家，她却带来了另外的消息，内容真实，来源可靠，却比补课班广告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说：“我听同事说，艺考有突击培训，可以去试试。”

    这在家里不吝是一个重磅炸弹。平常都是甩手掌柜的爸爸难得抬起头，问了句：“为什么？”

    妈妈立刻开始罗列理由：“你看啊，林鹿本来就会画画，然后参加下突击培训应该也还可以。艺考文化课分数线又低，她这个分数985考不上，但是一个好的美术学院分数线总是能够的吧。”她急切地挥舞双手加强理由，手提包还拿在手上，金属环扣在空中划过闪亮的弧线。

    爸爸怀疑地说：“就剩一学期了，艺术课时间够？”

    妈妈保证说：“我同事跟我讲够的。”

    “那你试试吧。”爸爸说完，继续低头看手机。

    林鹿简直惊讶地说不出话。好半天，她才小声说：“妈妈，我觉得应该来不及。我画画也只是业余自学。”

    “怎么，画画不是你的梦想吗？现在让你实现梦想你还不干了？这孩子真麻烦。”

    可是时间……林鹿刚刚想说，妈妈就转身走进了厨房。

    林鹿看着自己面前的试卷，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荒谬。难道她一直以来拼尽全力想要跨越的阻碍，其实从来都不存在？其实只要找一个靠谱的同事去说服妈妈，就能直接参加艺考？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妈妈随便说说的，这一定是开玩笑。

    然而这就是事实。一整个寒假，妈妈竟然都在四处收集艺考资料，甚至还带着林鹿去找老师练习画画。林鹿跟在妈妈后面，走在南方如水般的寒冬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浮冰一样麻木。

    画室老师问：“学了几年了？”

    妈妈一脸骄傲地说：“她从小就练，画画很好的。”

    老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一眼在林鹿心上剜出一个洞，但是她表面上仍然无动于衷。老师委婉地告诉她们，这个基本功不太够格，但是话锋一转，可以上我们的培训班。留着半长发，看上去就像个艺术家的老师开始对自己的培训课程侃侃而谈，然后抛出一个惊人的价格。

    林鹿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己妈妈是个抠门的人，如今终于起了一会正面作用，她可以借此逃脱无用的努力了。

    但是妈妈仍然没有放弃，对她说：“你要好好练，我们做两手准备。”

    晚上，林鹿躺在床上，向着空中伸出手，想象着有一根丝线把手腕吊向空中。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真的木偶呢？她想。这样我就可以毫无悔意地任凭丝线控制了。

    云溪开学后再次见到林鹿时，显而易见地觉得她蔫了。尽管她努力装得像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该吃饭就吃饭，听到笑话就笑，但是这一切好像就是根据指令作出的一样。凭借着以前的经验，猜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作何反应。

    终于有一天，云溪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林鹿笑着说：“除了高考还有什么更不开心的事情吗？再说，还有一件好事呢，我妈妈终于允许我画画了。”

    她拿出手机里拍的画给她看，一副是静物，一副是人像。云溪有点惊讶，因为她以前都画漫画的。

    “也要换换风格嘛。”林鹿解释道，听起来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云溪张张嘴。她想恭喜她重新开始画画，她也想夸她画得不错，作为一个业余选手来说。但是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话语在舌尖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变成了：“放学想吃点什么吗？”

    林鹿笑了笑，说：“你来挑吧。”

    知道原委是在几天之后。云溪像往常一样去周老师那里取作业，却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撞见风风火火的林鹿妈妈。她看起来隐隐有着怒气，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云溪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重新走自己的路。打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周老师不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里，而是站在门边叹气。

    “老师？”云溪试探着问。

    老师这才刚回过神。“哦，作业还在那张桌子上，去拿吧。等一下，我把今天的作业写给你。”她回到桌子前，拿出一张便签纸，笔尖悬停在上面，却突然停下了。

    “云溪，你和林鹿关系还好吧。”

    云溪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竟有些脸上发烫，小声说：“大概是吧。”

    “可以麻烦你最近照顾一下林鹿的情绪吗？她可能遇上了一些很难过去的坎。”

    “很难过去……？”云溪心里着急起来，“老师，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吗？”

    老师在纸上慢慢写下一个“1”，笔画拖得有些过于长了。“其实按理来说我不该和别人讲。但是啊，我遇到过好几次这种事情了，每次都让我心痛。”她把左手放在心口，好像那里真的有东西碎掉了一样。

    云溪沉默着，在门口的桌子上数出自己班的作业。她正点数时候，老师突然说：“有些父母啊，真的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周老师摇着头。“林鹿这孩子学习也不差，明明可以上一个不错的211，她妈妈却偏说要参加什么艺考。这离考试就几个月了，这样引起孩子心里剧烈波动，不是火上浇油吗？而且，艺考的报名时间早就过了，他们竟然不知道……”

    云溪惊讶得愣在原地，久久接不上话。

    老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了。“上上届也有一个孩子，对语言是真的有天赋，但是却被家长要求学经济。还好这个孩子坚持下来了，在大学里偷偷转了专业。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这样坚强的，之前的很多个，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意气飞扬的样子。”周老师抱歉似的对云溪笑笑：“真对不起，发牢骚让你听到了。不过老师知道你是林鹿的朋友，多注意下她吧，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通知我。”她说着，把写好了的便签纸贴在云溪抱着的作业上。

    “好的，老师。”云溪答应道，转身出办公室，关上门，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教室。她现在只觉得内心焦急异常，想立刻回到林鹿身边，仿佛晚回去一秒她都会立刻遭遇不测。等到她气喘吁吁赶到教室门口，林鹿远远看见她回来了，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云溪才觉得心放下了。她想，林鹿肯定能跨过这道坎的，至少她会帮忙。

    除了林鹿仍然有点打不起精神，并没有其他异常。然而有一天，云溪看见林鹿来上学时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很少见地在第一节课上连连打瞌睡，便问她怎么了。

    “啊，没什么，爸妈吵架了而已，搞到很晚都没睡着。”林鹿轻描淡写地说，“别担心，我只要睡着了就什么都吵不醒我。只不过这次他们吵得特别厉害而已。”

    云溪摸摸她的头，说：“撑不住了就睡吧，我帮你看着老师。”

    林鹿倔强地摇头，硬是撑着上完了上午的课。

    但是到了中午，在她们去了秘密基地——那个荒废的实验室——之后，或许是四周太安静了，又或许是刚吃过午饭，林鹿刚把练习册翻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云溪坐在一边，看着林鹿的圆脸被桌子压得嘟起来，很是可爱，忍不住戳了一下。这样她也没醒，看来她对于自己睡眠质量的评价是真的。

    过了二十分钟，林鹿终于悠悠转醒。脑子还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云溪说：“醒了？还困吗？”

    林鹿摇摇头，但紧接着打了个大哈欠。云溪笑了起来。

    “唉，真希望能睡觉啊。”林鹿叹着气拿起笔开始做题目。

    “等高考后，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云溪抱着课本，开始遐想，“等高考结束了，我们暑假一起出去玩吧，听说N市很好玩，离这里也很近，我一直很想去！如果我们的大学在一个城市，就每周末都出去玩。如果不在一个城市，我就……嗯……每个月去找你玩。”

    “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林鹿说。

    “怎么会呢。”云溪说，“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林鹿被这猝不及防的话语击中，脸上泛起红晕。她用笔盖在本子上画着圈，问：“云溪，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呢？我们长大……毕业……不是，还之后呢？”

    云溪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你在说这个啊……别担心，当一辈子好朋友也没关系的。”

    林鹿的动作顿住了，什么都没说，时间久到让云溪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最后她终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对不起。”

    “嗯？”云溪没听清。

    林鹿摇摇头，说：“没什么。”

    “是吗。”云溪说着，翻开手里的书，心里却不免疑惑起来。她刚刚说错什么了吗？

    今天又要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从爸爸一回家开始，林鹿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爸爸今天在公司肯定又受同事不待见了，虽然说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像这样的情况，最安全的处理办法就是不和他搭话。但是妈妈显然对这个危险毫无认识，依然大声嚷嚷唠着家常。林鹿叹了口气，真希望能把门关起来啊。

    几分钟后，厨房那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争吵开始了。

    林鹿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

    十。

    “你怎么这个语气对我说话！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九。

    “整天在家里手忙脚乱的，做事都不带脑子。”

    八。

    “什么整天在家里！哪里整天在家里！就你出去上班！你了不起！”

    七。

    “能不能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六。

    “我就这样说话怎么了！你看不惯了？！”

    五。

    “我为这个家贡献了那么多，你贡献了什么？回家都不能让我清静一下！”

    四。

    妈妈哭起来了。哭得真大声啊，像个防空警报。

    三。

    “哭吧哭吧，你个灾星。”

    二。

    摔东西的声音。

    一。

    “林鹿！还不出来吃饭要饿死自己啊！”

    “这小孩就是这么不听话，什么都不自觉。”

    就是这样，最后他们的争吵都会莫名转到林鹿头上。

    林鹿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向餐桌走去。但是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突然想，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高中毕业？可是大学学费、生活费还是来自于他们。

    大学毕业？但是找不到好工作的话还要受他们资助。

    结婚之后……？算了吧，结婚太可怕了。

    即便工作了，他们肯定还是要跟在你身后，每天都要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似乎，没有办法了呢。

    林鹿停下了脚步。房门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她看了看书桌，在找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似乎都没有。那就走吧。

    然后她迈开了脚步，穿过客厅，径直走出了家门。

    剧烈的奔跑结束后，林鹿停下了大口喘气。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听见爸爸发狂的怒吼声，终于清醒过来，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立刻就飞奔逃走了。等到感觉差不多能停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云溪家弄堂口。

    没有办法了。“她应该会愿意开门吧？”这样想着，林鹿敲响了云溪家——不，应该是张奶奶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云溪，手里还攥着一支笔，眉头紧皱。林鹿微微吃惊，想：“我是不是来错了时候？”但是云溪不耐烦的表情只出现了一瞬，看清楚是林鹿之后，立刻就露出了微笑。

    “这么晚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林鹿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云溪立刻就明白了，叹了口气，侧过身子让她进来。

    张奶奶正歪在电视前打瞌睡。云溪让林鹿到自己的房间来。“我刚刚在做数学题，马上就要做出来了，等会儿再跟你聊天哦。”

    “嗯，好的。”林鹿答应着。她局促地环视四周，暂作衣柜的旅行箱、随意丢在地上的书包、还有略显凌乱的小床。一切都表示云溪也不过是个临时闯入这里的客人，林鹿跑到这里来，又算什么呢？如果要躲的话，这里也不是个好去处。

    感觉，没有地方去了呢。林鹿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内心有个声音让她离开这里，她却迈不动腿。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这时林鹿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她翻出手机，慌忙把它关掉，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唉，没事。”云溪疲惫地说，“你把手机静音吧，他们肯定会接着打的。”

    “云溪不耐烦了。”林鹿一边设置静音，一边惊恐地想着。本来就是这样，云溪本来就是寄人篱下，她还要把麻烦事往这里引，真是太不会看气氛了。

    可是她还是不愿意走。

    如果是云溪的话，应该会愿意和我站在一边吧？为了爱牺牲一点，只是牺牲一点点而已……

    可是你对她根本不是那种爱啊！脑海里有个声音对林鹿大吼道。林鹿打了个冷颤，立刻站了起来。“要么我还是先走……”

    与此同时，云溪突然猛一摔笔。桌子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放在边缘的玻璃杯打了个旋，掉在地上，“哗啦啦”碎了。

    客厅的张奶奶颤巍巍地问：“怎么了？”

    云溪高声回答：“对不起，把杯子摔了。”

    “哦，没事没事，没划伤手吧。去厨房里找个塑料袋装起来吧，明天一早我去扔掉。”张奶奶说着，又打起了瞌睡。

    云溪蹲下来一片片捡起玻璃碎片。等到差不多捡完了，才对林鹿说：“抱歉，刚刚那题目太变态了，我做得烦死了。”

    她转过头，本来期待着林鹿笑着吐槽，说自己也会被数学题气到，却发现林鹿惊恐地瞪大眼睛，僵住似的杵在那里。

    “林鹿？”云溪疑惑地叫她。

    林鹿呆愣了几秒，突然夺门而出。

    “哎！你怎么回事！”云溪立刻就追了出去。可是林鹿跑得那么快，弄堂又曲里拐弯，云溪追出弄堂口已经完全看不见林鹿的身影。

    她焦急地返回房间想打电话，却发现林鹿的手机丢在了自己的床上。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林鹿父母还在持续不断打来电话。云溪突然感到热血直冲脑门，拿着手机就再次冲到外面，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甚至伸出脚准备跺几下。

    这一刻她突然愣住了。“我这个行为，和我爸有什么区别呢？一旦气血上涌就忍不住摔东西、不耐烦……”

    所有的力气突然都离她而去。她久久地凝视着被摔坏的手机，垂着手站在那里，一步也无法迈出。

    林鹿发疯一般往前跑，直到自己喉咙撕裂般痛才停下。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不过也没必要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哪里都去不了了。

    哪里都去不了了，那该怎么办？以后怎么活着，去打工吗？住在哪里？会不会被人骗？自己还能不能画画了？

    不！最重要的是，太阳升起之后该怎么办。

    不知道……

    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怎么想也没有答案……

    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成功的孩子。而这个“成功”呢？由他们自己来定义。如果他们觉得你不该学画画，那么你的梦想就一文不值。如果他们突然回心转意希望你试试绘画，之前的努力不就成了笑话？既然如此，之前那些纠结和痛苦，那些为了失去梦想而彻夜难眠的夜晚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被习题册占据的练习时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被月考推开的进步机会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你们那阴晴不定的心情？为了你们一时兴起的决定？

    但是我无法逃脱。父母就是父母，只要你活在世上，就永远无法与他们处在平等的地位。无论多少次告诉自己要坚强，要独立，不要去管他人的看法，但是你还是会本能地期盼他们给你一个肯定的眼神，给你说一句鼓励的话。这就像是一个难以逃脱的诅咒。哪怕你已经看清了他们不过是普通，甚至有些自私愚昧的人，你也会忍不住把自己最纯真的信任给予他们。

    而我对他们就像是一块可以挂出去的奖牌。是的，甚至都不是一个生命，只是一个可以用来炫耀的物件，用来证明他们人生成功的物件。

    真是不公平。

    没有意义。按你们的要求过的前半生没有意义，无法逃脱诅咒的后半生也不会有意义。

    而且，这样的我，竟然想要去欺骗真正爱我的人，还妄想着自己什么都不付出，让她来牺牲。

    感觉，还是死了好啊。

    要是这时开来一辆车就好了。

    远处两点微弱的光芒亮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是一辆深夜里行驶的车。这么晚了，为什么要开车出门呢，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吗？

    林鹿看准时机，一下子冲到了马路中间。司机大概也吓了一跳，狂按喇叭，但是为时已晚。林鹿面对闪烁的车灯闭上眼睛，心里小声念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给大家带来了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叮铃铃”有谁在按门铃。

    “快去开下门。”林鹿妈妈催促道。林鹿爸爸一脸不情愿地慢吞吞走过去，然后震惊地愣在门口。

    陈颖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叔叔阿姨好，我们是来看望林鹿的。”

    女生们鱼贯而入，林鹿爸爸被挤到一旁。林鹿妈妈擦着手出来迎接：“谢谢你们啊，还惦记着林鹿呢。”

    陈颖笑着说：“怎么会忘了朋友呢。阿姨，林鹿还好吗，我们能去看看她吗？对了，这是给您的礼物。”

    林鹿妈妈双手接过礼物，然后苦笑着说：“林鹿她，最近不太说话……你们去看看她也好。”

    女孩子们又涌进林鹿的小房间，看到了一副古怪的景象。

    深棕色的原木家具中央，摆着一张铺满粉色的床。林鹿坐在床中央，抱着个毛绒玩具，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没有让她有哪怕一点儿反应。

    “林鹿这是怎么了？”陈颖吃惊地问。

    林鹿妈妈也跟到门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醒来那几天还能说话，后来不知道哪天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颖观察着林鹿的动作，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她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林鹿妈妈叹了口气：“医生说撞到了脑子的什么地方，神经直接坏掉了。唉，以后可怎么办啊。”

    陈颖走近林鹿，把花束放在她的床头，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其他的同学们——实际上是来混社会实践学时的学妹，指挥着大家拍打卡照。房间里一时闹哄哄的。陈颖趁没人注意，悄悄凑近了林鹿耳旁，小声说：“林鹿，之前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林鹿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陈颖暗笑自己，真是的，这和跟墙壁说话有什么区别。但这毕竟是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再怎么说也要达成啊。

    临走的时候，仍然是林鹿妈妈送客，林鹿爸爸站在后面不远处一脸阴沉地看着。门关上的前一刻，陈颖隐约听到他说：“拿人家小孩子的礼物做什么，丢脸。”后面的话被关在了门里，听不真切，但是瓷碗破碎的声音还是从门缝里传了出来。陈颖也被感染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