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行情不好,像我这种小女孩很难出手,她只好让我们上街乞讨。
不听话的直接打断腿,往街上一扔,总有几个善良的人扔几个块钱。
我刚到四娘那几时,她手里有五个孩子,只有一个四肢健在,还没被割舌头,小朋友都很亲切地叫她小夏姐。
那一年,她十岁,有着弯弯的眼睛,脸颊两旁各有一个酒窝,笑起来甜甜的。
她牵着我的手说:“小玉要乖一点,听话一点。”
四娘敲打我:“小夏是这里最乖的孩子,你跟着她好好学,要是敢报警、敢逃跑,你就跟她们一个下场。”
她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孩子,一个眼神,孩子们便哆嗦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露着一股惊恐。
我原也是害怕的,但小夏姐握着我的手,传来安定的力量。
夜晚,小夏姐按照惯例将其他孩子哄睡,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和我妈妈一样,笑容恬静,如枝头上的玉兰花。
我依偎在她身旁,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啍着妈妈曾经唱过的儿歌哄我睡觉,她一遍又一遍在我耳旁叮咛。
要听话。
我不哭不闹的表现让四娘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她不用再听小孩子尖锐的哭声。担心的是怕我在降低他们警惕性,趁机逃跑。
于是,她让小夏姐带着我出门乞讨,她在后面偷偷跟着,情况不对就把我带走,这是每一个孩子都会经历的测试,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幸运的是,我很乖,没有被打,反而得到了四娘的奖励—一根棒棒糖。
她咧起嘴角,牵着我的手在所有小孩子面前表扬我。
“你们要是乖一点,就不会被我打了,看看新来的小玉,多听话。”
他们睁大眼睛,一脸迷茫,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逃跑,但碍于四娘的威势,没人敢问。
四娘也很好奇,她摸着我的脑袋问我为什么?
我平静地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爸妈离婚了,他们不要我了。”
四娘的手忽而颤抖一下,年幼的我并不知晓其中含义。
那时的我就像条狗,四处流浪。
只要有人愿意给我口饭吃,他是谁都可以,哪怕是世人眼中最恨的人贩子。
从那以后,我便成了小夏姐的跟班。
四娘说,小孩末经世事,更容易获取人们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善良的人。
她教我们如何撒谎,如何在人群中选中心软的人,教我们察言观色,讨取欢心。
我们在滂沱大雨中,站在路边,像猎人一样挑选自己的猎物,在他们面前扮演各种可怜兮兮的角色。
我和小夏姐因为乖巧而深得四娘真传,是整个团体中收获最多的。
小孩子总是慕强,小夏姐又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她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照顾大家,慢慢地,她被称为老大,而我被称为老二。
在那段泥泞不堪的时光里,我们把彼此当成家人一样的依靠。
浑浑噩噩到了十岁,我早已记不清我生日,只好把见到小夏姐的第一天当作生日来过,也算一个纪念。
那阵子,C市评选文明城市,各处都在打击乞讨行为。
四娘带我们到处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炮。
为了能活下去,四娘开始教我们学偷盗。
这一年,小夏姐十四岁,她不再是孩童,年岁渐长,同情她的人越来越少。
七月份的一个傍晚,四娘买回来一个奶油蛋糕。
这是行业的传统,每卖一个孩子就买一个蛋糕庆祝,是建立在受害者身上的一场狂欢。
四娘端来一块蛋糕递给小夏姐,我看着她温顺的接过,喂进嘴里,她的眼里流淌着静水般,波澜不惊。
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过去和未来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时间动词。
更重要的是,她总是让我想起妈妈。
我不想失去小夏姐,我在漆黑的房间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四娘带着我们住在城区外的一栋自建房里,夏季的夜晚,树丛里虫声叠叠,突然,一道嘹亮的哭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前几天,四娘带回来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小公主精致到连头发丝都是黑亮柔顺的,一看就知道她父母非富即贵。
四娘很少碰富贵人家的孩子,因为对方有时间精力,还会花大价钱找孩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四娘不碰。
但这次,她准备捞一把大的跑路。
四娘年过五旬,再加上警方追的越来越紧,她已力不从心,老态横显。
最近这几日,她没让我们出门乞讨,而是频繁的接打电话,联系买家将我们出手。
她要回家养老。
此刻,那个小公主就在隔壁房间哭闹。
我听着哭声,一夜未眠,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中午,雨越下越大。
吃饭时,我紧紧盯着那个小公主被扒下来的衣服,眼里透露出几分羡慕。
蕾丝边的裙子,精致华丽,叠放在一起,上面还摆放着一串兔子形状的金饰品。
我想,她家人一定很爱她。
四娘察觉到我的反常,她问我看什么?我闷声说:“我喜欢她的发带。”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粉色发带。
四娘没多想,她直接将发带套在我手上:“出去就别戴了,小心被发现。”
我点了点头:“谢谢四娘。”
不知为何,她对我会稍微心软一点。
而这时,惊雷声轰隆作响,那位小公主又被吓哭了。
看管她的男人十分不耐烦,他眼珠一转,跑过来跟四娘说。
“四姐,这小丫头片子太闹腾了,我真看不来,不如这样,你让我跟小玉出去,随便弄点烟酒也行。”
再过两日,四娘就要离开这里了。
小夏姐和其余的孩子都被关在房间里,等待买家上门。
只有我,是个未知数,或许是没人看中我。
四娘准备把我带回老家。
但我不愿意,我想和小夏姐在一起。
四娘望向垂在天际边的乌云,黑压压一片,她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
和往常一样嘱咐了几句,让我们出门了。
我穿了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右兜里揣着那根粉色发带。
带我出门的男人,我们都叫他小马哥,是个二十来岁的瘦小伙。
四娘为人谨慎,从不会让我们接触她背后的势力,只有缺人手的时候,她的老大才会将小马哥调过来。
走了半个多小时,路上没碰到一个人。
小马哥难免有些恼怒,他抱怨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每次都个让我过来?”
我附和几句,开始引导:“天气不好,这得到市里才行吧?要不然就只有大学城了。”
这里离市区还有八公里。
果然,他一听这话,恶狠狠地踢着石子解气。
他低头在裤兜里找烟,翻来覆去只摸到一个烟盒。
小马哥咒骂一声。
随后,他气恼地说:“不去市区了,先找个店,我买包烟再说。”
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到了大学城里的便利店。
四娘不让我们来这里,因为这儿有很多监控和警察。
但小马哥不这么想,他说。
“反正都要走了,干票大的,这儿的大学生同情心又多,还可以顺点东西,最好是什么手机、平板。”
他脸上洋溢着得意扬扬的狂妄。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拍了拍我肩膀:“先跟我去买包烟,等会让你见识一下小马哥的实力。”
我站在便利店门外等他时,面对着监控,我将发带掏出来郑重地放在地上,末了,还看了监控十几秒。
这种反常的行为,届时一定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小马哥瞧不上乞讨的仨瓜俩枣,他斗志昂扬地带我去了商场。
他手脚速度很快,出手的时机也很准,装作听歌听入神的模样,往路人身上撞,人只要被吸引走注意力,他得手的概率就大幅度提高。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偷了三个手机外加一个平板。
说实话,他很聪明,偷的东西金额都是单笔够不上立案标准的,拿出去又能卖点小钱。
但对我的计划来说很不利。
小马哥准备收手了,他坐在台阶上检查手机的成色。
我坐在他身旁,思绪混乱间,没接他的话茬。
小马哥注意到,狐疑道:“小孩,你不会下被吓到了吧?四娘还夸过你,就这么点胆子?”
我立马挤出笑容:“没想的小马哥这么厉害,让我长见识了。”
小马哥被我夸得仰天一笑:“你这小孩嘴真甜,怪不得四娘喜欢你,行,今日收成不错,我带你去吃肯德基。”
我们一同往商场大门方向走去,人来人往中,我听到一道似陈相识的男声。
我下意思抬头张望。
商场的玻璃门外,一个身着白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正神色焦急地接听电话,因为情绪上头,所以他的声音含了几分急切。
记忆在瞬间闪回到一年前的冬季。
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冷,严酷的环境更能激发人们的同情心。
我跟着小夏姐选中一所国际学校,金碧辉煌的大门口有保安看守。
我们只能站在数百米外的马路上。
看准时机,看准豪车。
车一停稳,我们就蜂拥着,挤上前乞讨。
有些大人会捏着鼻子将我们赶走,有些则是掏出钱包大方施舍,还有些会装作看不见,无视我们。
有钱人和穷人一样,形形色色,千人千面。
直到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路边,我和小夏姐挤在最前端。
车门大开的刹那,暖和的空气扑在脸上,如此舒服。
最先下来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衣,面容温润。
他很温柔地冲里头坐着的女人说话:“老婆,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在车上坐着,我去接琦玉。”
女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她偏过头去瞧外面的风景,肤色白嫩,卷翘的睫毛下有一圈浅淡的阴影,再往下是我曾亲吻过的一颗朱砂痣。
是我的妈妈。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我炒她伸出手,车门万万砰的一声关闭了。
我急切地踮起脚尖,男人皱眉,不悦地看着我,他掏出钱包,拿出一小沓纸币,随手一撒,他转声离去。
小孩们一拥而上,推搡中,我摔倒在地。
地上的雪好冷,好冷。
冷到我几乎站不起来,四肢像被冻僵。
那天,我一无所获,回去之后,四娘按照规矩将我打了一顿。
小夏姐急得眼眶发红,我躺在硬板床上,直直地盯着发霉的天花板。
无数画面从眼前一晃而过,最终身边回荡着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玉,妈妈不爱你,妈妈得先做自己,先爱自己。”
原来,她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眼下,此刻的我,像被钉子钉在原地。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冬天,动弹不得。
我盯着那个男人,他举着手机朝我走过来,离我越来越近。
小马哥疑惑地回头看着我。
男人脚步很快,声音一字一句落进我耳中:“老婆,你别怕,我刚刚找人去查了……”
他急匆匆地,没看路,径直和小马哥撞在一起。
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那头传来哭泣的女声,是我在梦里听到的。
“我的因因怎么办呀,她还那么小……”
小马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他妈是个瞎子?,对着人撞?”
男人自顾自地弯腰捡起手机。
见自己被忽路,小马哥火气冲天:“不道歉是等着给你妈上坟?”
男人忍不住回了句:“给你妈上坟。”
小马哥冲上前揪住他衣领,男人开始反抗,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扭打成一团。
混乱中,我看到男人裤兜里掉出一个兔子形状的金饰品。
事已至此,我彻底明白。
四娘带回来的小公主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我深吸了一口气,拦在两人中间,装模作样地哭喊道:“你们不要打了。”
趁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我悄悄拿走了一块手表和金饰品。
小马哥不听我劝阻,一拳打中中年男人的鼻子,不知为何,看他流出鼻血,我心中一阵窃喜。
有人拿出手机报警。
小马哥一听警察两个字,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他吐出一口痰:“妈的,晦气。”
他带着我快速从现场逃离。
我们一路逃到巷子里的回收金店。
小马哥熟稔地和老板打招呼。
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们销赃的据点。
金店老板颇有敌意地打量着我。
小马哥边掏手机边道:“小孩是四娘手下的人。”
他刚刚走得急,只来得及捡一个手机,到手的鸭子飞走了,小马哥骂了几句。
我走上前,献宝似的将手表和金饰品递到他跟前。
小马哥眼睛一亮:“可以啊,小崽子挺上道,哥今晚带你吃好吃的。”
老板接过手表,犹豫了一会儿:“小马,这表太金贵了,只能转去别的地方。”
小马哥毫不在意:“转就转,我给显哥就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显哥这两个字,当时不以为意。
小马哥请我吃了一顿肯德基,那里我第一次吃到热乎乎的炸鸡,很香。
他想要私吞手表,让我保守这件事,我答应了,但他没想到会栽倒在这块手表上。
回到四娘那儿,我想见见小夏姐,被四娘拒绝了。
她摸摸我的头:“小玉,我带你离开,关于这里的事你不要回头,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地仰头看她。
很奇怪,那个雷厉风行的四娘一夜之间变成了五旬老太。
可人一定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责任,风是轮流转的。
四娘催我上床睡觉,这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我翻来覆去,直至凌晨四点半。
有人踹开门,警察高喊:“别动。”
小马哥不知道我在监控下放的发带,只要男人去报警,差了监控,就会认出那是他女儿的东西。
手表案和女孩被拐案合并调查,一切巧合就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女警察蹲在我面前,问我还记不记得父母。
我看向那个抱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手不由自主指向了她。
“她是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