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

    次日一早,江浥尘难得比堂兄先醒来。他下了热烘烘的床,穿过热烘烘的里屋来到门前,推开门,然后就给冻了回来,哆哆嗦嗦裹了身衣裳才出了去。他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想去其他几间屋子里瞧瞧,奈何屋门都锁着,只能作罢。等到他回到屋中后,堂兄已起了床,拉着他到屋后的水缸跟前,就着冷水草草洗了把脸。

    正当此时,奉祥所的院门被敲响了。一位太监走进来,在二人昨晚过夜的屋子前停了下来,再次轻轻叩门。

    堂兄和江浥尘开门时,见到的赫然是昨日带他们入京的那张熟悉面孔——不过这车夫此时已换上一身深绿圆领袍,脖上围了条毛领子,头上顶着小乌纱冠,眉眼间已不见昨日的吊儿郎当。

    “二位贵客早,有人要见见您二位,咱家来通传一声,”太监瞧了瞧二人挂着水珠的鬓角,又轻咳一声,“咳,那二位准备好了出来便是,奴婢在院所外头候着。”

    说完,门便被轻轻带上了。

    江浥尘两眼一大一小,微拧着眉:“他不是昨日的……”

    堂兄的表情和江浥尘如出一辙:“车夫,可现下看来,他是宫里的太监。”

    江浥尘一边等堂兄穿衣裳,一边仔细回想昨日在皇城门,那车夫和侍卫攀谈确实十分熟练,不像是民间车夫该有的胆子。

    二人收拾好,出了奉祥所,门外便是那太监,身后还站着两三个打扮相似的人,只是神态更卑了些。堂兄问那太监:“敢问怎么称呼您?”对方低头摆摆手:“江大人折煞咱家了,奴婢贱姓张,您和江公子唤我‘张公公’便是。”

    一行人迈开了步子,朝皇城中心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拐过了多少个墙角,走过多少条甬道,江浥尘偷偷向堂兄说了几次“累”,高高的红色宫墙不再狭窄地夹在两边,而是豁然开朗,在面前打开:一望无际的灰白色平地中央起了层层宽广的台基,边缘都围着汉白玉做的雕花围栏。台基上是三座坐北朝南的大殿,从南向北依次排开,南北两座较大,有屋脊,中间那座四角攒尖顶的要略小一些。

    上了数十级台阶后,几人来到中间这座大殿的檐下,在门旁站定。太监转过身来对着二人:“江大人和江公子稍候片刻,奴婢前去禀报。”然后进了侧门。

    地面如镜面,接住晨起的日光,又抛向空中,江浥尘一抬头,便将那屋檐下的精密匠心看得一清二楚:朱红色的柱子和墙壁架起精美琳琅的梁枋纵横,斗拱嵌在其中,托住延伸出来的屋檐,边上似有光芒在金黄琉璃瓦当间流转。再看另外两座殿宇,更是气势恢宏,还要大不少。

    江浥尘在心里嘀咕,这比江府,不,比省城长安的秦府都气派多了,此生无憾矣。

    堂兄则竖着耳朵听殿内的动静,却听不出什么。门旁左右两侧各站着一位小太监,方才有一位冲那位张姓太监叫了一声“大公公”。堂兄想,这是个不甚机灵的,或许能套些话出来,便小心地招招手。小太监年纪不大,扭头看了看,果然走上前来:“江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是一直在这儿当差的吗?”

    小太监笑了笑:“奴婢是这几日刚拨来的,坤泰殿这阵子人手不够,才来当差。”

    “这般啊,”堂兄想了想,然后嘴角微扬,问道,“可是因为几日后的殿下千秋?”

    “正是呢,几日后皇后殿下千秋庆贺、百官臣妇进献就要在这殿中。”

    堂兄闻言一顿,又试探道:

    “那我们来这里,岂不是误了正事?”

    “怎么会,”小太监又是机灵一笑,显得憨厚,“这几日皇后殿下都在这坤泰殿忙着,巧逢传唤您二位进宫,给七皇子殿下……”

    吱呀——侧门开了,张公公闻言神色一变,忙上前来,冲着小太监劈头盖脸:“说什么呢,这儿有你能随便说上话的份儿?”

    堂兄面儿上笑笑,作势要拦,其实心中不断念叨着小太监欲言却止的半句话。“七皇子”据说深得圣上宠爱,江浥尘这小子走运喽……

    “江大人,您先请,”张公公转头来对堂兄和颜悦色,“江公子这边儿奴才们会先看着的。”

    堂兄轻轻咽了咽,转头对上江浥尘有些紧张的眼神,便安抚道:“不要紧,你同张公公先在这里候着。”

    几人在殿前各怀心事,都未注意到一旁的窗子内有一抹小小的身影。

    殿内,窗子缝前的小人儿正小心朝外窥,只见殿外那一大一小凑近脑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随后“江大人”抬手摸了摸小公子的脑袋,迈步向殿内走来,留下那小公子面儿上浮现出些许惊慌。

    小公子的面孔和自己记忆中一样,

    脚步声从殿门方向传来,小人儿从窗边退开,踮脚朝殿内疾走,身旁投下的影子在坤泰殿内满满的摆设布置间穿梭跳跃。循着脚步声,他在一座屏风后停了下来,屏住呼吸。

    “微臣叩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福寿双全,千岁金安。”是那位“江大人”的声音。

    “嗯,昨日在奉祥所还住的惯?”一道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传来,小人儿轻轻呼了口气,接着聆听。

    “是,能在皇城中过夜已是圣眷优容。”

    “浥尘那孩子是头回进宫吧?”

    听到小公子的名字,小人儿探出脑袋,只见“江大人”跪坐在地,略佝着腰,盯着膝下的地砖。顷刻,小人儿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是,怕他不懂规矩,微臣稍稍嘱咐了几句话。”

    “不打紧,兆深指了他来作伴读,书读得好便足矣。”

    女声停了停,再传来时柔了一些,“这几日府中祭拜之事可还顺利?都有谁在主持?”

    “江老夫人的儿女和其他晚辈在操办,也记得替皇后殿下尽一份心意……”

    突然,一只手拍上了肩,另一只手绕到前来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便是一句耳语:“小殿下,娘娘的话你便不听吗!”

    “小殿下”皱着眉转过头去,看清来人后又松开了眉头,轻声说道:“那姑姑不也还是给我留了口子进来。”

    “娘娘要是知道了,定又会训斥我,待我哪日叫赶出宫了才好,”身后的侍女又轻轻拍了拍自己,“千万别叫发现了。”

    然后她便悄悄地绕回了那边。“小殿下”不予理会,继续隔着屏风听那边的动静。

    “……嗯,都是自家人,便也不算逾矩。”

    “微臣替浥尘谢过皇后殿下与七殿下。”

    “祥云,把浥尘带进来吧。”

    “是。”侍女的脚步声远去了。

    江浥尘看着来时还夹在汉白玉围栏中的日头现已到了檐下,心中的滋味让他明白了“煎熬”二字之传神形象。堂兄进殿前的耳语,让人没法不忧虑:

    “一会儿进殿低着头,公公引着到了地方便跪下叩拜,祝殿下千岁金安。殿下,不是陛下;千岁,不是万岁!起身之后也别抬头,低头看着地!如果殿下要看你的脸,就稍微抬起来一点,万万不能直视!”

    方才堂兄与小太监的话自己听得清楚,皇后殿下此刻就在这殿中吗?江浥尘扭头看看张公公,这张面孔倒是和蔼,但自己也不敢张口问。

    这时,张公公眯眼朝殿内看了看,突然开口:“江公子,来吧。”江浥尘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不少,却也不作声,抬脚跟着进了殿内。

    张公公在斜前方走着,语气平和:“江公子,这皇城里的规矩江大人同您说了吧,待会儿见了人,先下跪,叩头,说点漂亮话,不说也不打紧。要见的人不可怕,就是问问在哪儿读书,读得如何,公子您如实说来就是。”

    江浥尘低着头,瞅了一路的五彩花斑石地砖,余光里挤进不少金银玉器和华贵摆设,最后出现一小群人,几个站着,一个坐着。他来到那坐着的人跟前站定、下跪、叩头,随后口中嘟噜出一句:“草民叩见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抬起头来看看。”这句女声温柔平和。

    江浥尘抬起头,前方中间说话的这位,是这殿中唯一坐着的,衣饰华丽,脑后所戴的珠翠头饰十分独特,显然地位非凡,应是皇后殿下;殿下左右两边各有一位宫女,穿着一样的衣裳,模样端正;再旁边,是堂兄——正悄悄给自己使眼色,一只手不断往下压。

    脑中倏地绷起一根弦,江浥尘赶忙移开目光,重新低下头,有些无措,开始胡思乱想:皇后殿下,一国之母,当真给人亲切的感觉。

    “孩子,你叫什么?几岁了?现在读什么书?”一旁某位宫女说,“别怕,说说就是。”

    江浥尘用力眨了眨眼,开口:

    “草民江浥尘,今年十三,在读《诗经》、《中庸》和《史记》。”

    “《史记》?你这般年纪少有读史书的。”宫女诧异道。

    “史书多微言大义,太史公之笔虽不及春秋晦涩,可初读也不免一知半解,都能懂吗?”皇后殿下开口问。

    读不懂,实在不懂,江浥尘心想。

    “回殿下,不懂。”

    “不懂为何还要读?”

    “上私塾时师傅教过,读书‘盖数过而始尽之’,也是‘温故而知新’。”江浥尘脑筋动得飞快。

    “嗯,《诗经》在读哪一篇?”

    “在读《关雎》。”

    皇后殿下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周南》十一篇之首?”

    江浥尘一时语塞,他在读《关雎》,诗三百之首篇。他读的那本《诗经》是堂兄的,早都翻烂了,《风》《雅》《颂》三部早已“三家分‘经’”,里面的内容更是散掉了。他只得每回同抓阄一样,拿到哪一册便就着读,最近确是读到《风》中的《周南》,第一首便是《关雎》。

    他并不心虚的,只是总有些“三字经背到‘人之初’”,“千字文读到‘天地玄黄’”般钻研不深还吹嘘自负之嫌。

    皇后殿下慢慢将茶盏放在了桌上,白瓷轻碰的响声传入耳中。

    江浥尘只觉心口擂得愈来愈快,用力咽了一下然后开口:

    “回殿下,《关雎》朗朗上口,重章叠词,且其所述故事,反复诵读仍觉趣味无穷……”

    一刻钟后,堂兄和江浥尘由张公公和祥云带着,出了坤泰殿。

    “江公子年岁不大,口齿倒十分伶俐。”祥云姑姑笑着对着堂兄和江浥尘说,见江浥尘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也温和地注视着这位小公子。

    张公公见了,接过话口:“那就由奴婢送二位回奉祥所,二位早上起来还未用饭吧,这时候已经有伺候的把饭菜送到所里了……”

    祥云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不远处往来的太监和宫女还在不停地忙着,才想起今天还是殿下的千秋。不过现在为时尚早,她走到白玉围栏旁踮起脚来看,已有三两臣子官员出了甬道,朝这里走来,身后跟着抬着贺礼的侍从队伍。

    她理了理衣襟,一阵碎步刮回到坤泰殿内。

    皇后殿下还坐在原处,见她回来,微微抬起右手朝她招了招,随即朝另一个方向的屏风摆设以眼神示意。

    祥云会意,悄悄绕到屏风旁,猛地将脑袋探到屏风后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有些失落,回到殿中央:“小殿下灵着呢,跑掉了。”

    皇后殿下脸上也露出些许无奈的颜色,伸起一只手,由祥云扶她起来。她一边朝窗边走一边问祥云:“你同伺候他的人说,下午多背一篇书,背不完不许吃饭,就说是我的话。夜里他父皇来同我用膳,让他也要来。”

    祥云应着,待殿下说完后,她才想起什么:“方才出去后江公子一直盯着奴婢看,他会不会认出来了,会不会说些什么?”

    殿下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头饰上的流苏来回摆动,珠翠簪钗在窗子滤进的日光下闪耀。

    “已经一年多了,最多是觉得面熟亲切吧,就算认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给皇子选伴读先考虑关系远近再寻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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