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任务繁重。
换了座位搬了书,打扫完教室再认路,还要安排第二天的军训事宜。等到回到宿舍,所有人都瘫在床上不想动,但距离断水断电还有半小时,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洗漱完再躺板板。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她们第一天的宿舍生活,虽然身体很累,但精神都很活跃,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一班的学生都分配的四人间,两排上下铺,铺旁边是并排的书桌和衣柜,同村同班优先同寝。
齐弈和齐永花占了两张床,另外两个一个齐弈的同桌白甜甜,父母是机械厂职工,标准的工厂子弟,全班稀有的独生女;另一个叫陈招娣,是家里老二,上有姐下有弟妹,作为全家最容易被忽视的反而成绩最好,全班唯一敢说特长是数学的强者——就连齐弈数学都扣了两分。
齐家村作为开学第一天的风云之地,齐弈的名字自然成了讨论的对象。
白甜甜:“小弈,为什么花儿和那男的都是永字辈,你就没有啊?”
“我最开始是叫齐永弈的。”齐弈解释道,“我妈头胎生的我,本来想叫一二三四的一,村长觉得不好听就改成对弈的弈。可我妈又觉得女孩子一劳永逸不好,想给改成永劳,被村长骂回去,就折中叫齐弈了。”
“一劳永逸有什么不好,多享福啊~而且你又爱下棋,永弈也不错啊!”白甜甜没有读懂隐藏的情节,天真的分析两个名字的优劣。
“哎。”一晚上话都不多的陈招娣突然叹了口气,“我们都是不被爱的孩子。”
寝室突然沉默了片刻,城市之中的校舍没有山野中的山吟蛙鸣,安静得只有四个人的呼吸交替。
白甜甜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被父母爱着,就连从机械厂学校转到一校都是因为爸妈不想她受委屈。齐永花虽然也生在农村,上面还有个哥哥,但妈妈给她的爱从来不少,哥哥也很罩着她,比起齐弈的境遇,她要幸福得多。
“其实……”齐弈把被子拉到鼻孔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是爱我们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妈吃了很多苦,生我的时候我爸出了事,地里还要人打理,她还在坐月子,求了一圈亲戚都被嘲讽,最后和我奶硬撑着下地干活才保住了地。她说每次看到我都会想到门口扫不完的垃圾,地里拔不完的草,三伏天的大太阳和身下擦不净的恶露。如果是我经历了这些,恐怕我也很难说出爱吧。”
“生儿子就不用经历了这些了吗?我妈生我妹时连奶都不愿意喂,出了月子就喂米汤了。我弟今年都一岁半了,还趴在妈妈怀里喝奶,我妈还很开心的说弟弟离不开她。怎么就不是偏心呢!”陈招娣的声音堵堵的,她在家里不算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相反,她成绩好,待遇仅次于弟弟,其次是能干的大姐,三妹像是家里的透明人,只有闯祸挨打时才会被记起,只有两个姐姐会关心她吃没吃饱、穿不穿得暖。
即便如此,她们三个人的待遇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弟弟一人,他像是封建王朝的大太子,生来就准备着继承皇位。他的三个姐姐只是三个没有根的阉人,为皇子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却在史书上都不配拥有名字。
“甜甜,你爸妈都在机械厂,你怎么没去机械厂的学校上学啊?”许是察觉到气氛太过低沉,陈招娣顿了下转移起话题。
白甜甜:“我爸妈说机械厂教学没有一校好,一校升县一中的升学率是所有学校里最高的。而且机械厂不按成绩分班,机械厂的孩子都能上,要是有个混子全班都完了。”
一校入学有分数线,虽然没有高到全是尖子生的程度,但也足够筛掉大部分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学习环境自然比不分流的厂校好太多,还不用顾及机械厂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少机械厂学习不错的孩子都会主动转到一校。
“也是哦,不是说机械厂上半年还出了个杀人犯么,听说还未成年呢。”消息最灵通的齐永花来了兴致,想要打听下震惊青县的杀人案内幕,可惜白甜甜虽然在机械厂,但是乖得很,听到杀人案就已经躲到被窝里,闷声闷气的回复“吓死人了,我哪里知道哦。”出事那几天她都被爸妈关在家里,连去同学家里玩都要双方家长当面交接,哪里打听得到什么消息。
“花儿,你别吓甜甜了。”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孩子,还不具备直面鲜血的勇气。
齐弈忙出来打圆场,换了话题随意闲聊了几句后,困意席卷而来,宿舍渐渐没了声息,只余悠长的呼吸。
「师父师父!」
齐弈闭上眼睛,转身进了心底的幻境。
漆黑如墨的虚空之中,赫然置着一张棋台,棋台边有一女子跪坐在侧,身着墨绿连珠纹提花缎褙子,内里是丝光棉制垂领衫,下身浅黄色的提线纹八破裙,腰间是淡绿地团花织金陌腹,胳膊上披着一条浅黄的丝织披帛。头发简单绾了单髻,缀着翠竹叶形状的缠花发簪,看着清爽又大气。
齐弈看不懂师父穿的什么,但齐弈会夸师父好看。
在她认知里,师父就是最好看的,又好看又厉害,简直天下无敌!
岳恒抬眸看她,眼神里满是温柔的宠爱。
「还以为你今天不打算来了呢。」
齐弈在棋台边坐下,台子上是空白的棋盘:「师父说的,棋局不过夜,不复盘我睡觉都睡不好。」
岳恒轻笑:「那开始吧。」
与苏婉珍的对局依照落子顺序出现在棋盘上,下至第十四手时,岳恒手执团扇敲了敲桌子。
「这一手贴靠,和齐承安下多了习惯性打勺(围棋术语,指漏招或误算,别称:鹰之一手)了吧?开盘布局就放水,可惜苏婉珍比齐承安厉害多了,抓住这一点就开始与你缠斗。」
岳恒手执黑棋一跳,赫然是苏婉珍第十五手的招式,齐弈执白跟进,下一子岳恒转头拆三打入,卡住白棋间的连接。
「要是黑棋落在这里,你当如何应对?」
齐弈思索片刻,白棋小尖,黑棋紧跟靠住角地白棋,大飞薄弱,白棋角地立刻危机四伏。1??
棋局回到十七手,岳恒拆三打入,齐弈选在角地加强,无需过多延伸,这一片白棋已经占优。岳恒满意点点头,团扇一挥,回到苏婉珍下的十七手。
苏婉珍选在右下角地进攻白棋,齐弈补棋增势,逐渐显示出在这一片的统治力,苏婉珍将战场上引至右上黑棋,试图通过引气压制白棋,以达制衡。然而就在这时,齐弈下了第二个勺子,在狭长战局中被黑棋切断了白棋的连接,致使两边距离虽近,却成了孤岛,即便事后补救,也收效甚微。
显然齐弈很快认识到局势变化,立刻放弃右上属于黑棋的角地,认真经营右下白棋地盘同时,发展另一块白棋外势。
岳恒:「苏婉珍很老道,没看你是小孩就给你放水,你的每一次失误都被她抓住机会猛烈攻击,要是没有那几招错手,这盘棋,中盘就能结束了。」
齐弈认真反思:「这是第一次和村外面的人下棋,总有一种还在村里的感觉,忍不住想勺几下,之后我会尽量注意的。」
岳恒严肃道:「不止。也许你是为了和齐承安下的有来有回,前期布局一团糟,总是想靠后期力挽狂澜,赢或不赢都能哄他开心。但是在稍微厉害点的棋手眼里,你的开局简直是筛子,换我来二十手就能决定胜负,之后你必须要加强开局的联系,不能再为了照顾对手水平可以放水了。」
齐弈不解:「可是师父,你不是说要隐藏实力暂避锋芒吗?」
岳恒:「在齐家村是要的。你家里只会允许你在学业上用功,给你弟弟赚学费,不会赞同你额外的爱好。可现在你出来了呀,说大展宏图还有点早,但小小的煽动翅膀还是可以的。」
齐弈开心得扑进师父怀里:「太好了,终于不用看其他人脸色下棋了!」
1??{注:对局 芝野虎丸九段VS许家元八段,B站:围棋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