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刑司内，月舟在正堂坐着，手里翻看着姚可为整理的江府众人的问话记录。
按照正常流程，在姚可为问完话离开江府之后，已然去过惠民堂，找过胡大夫例行询问过一应事项。
据胡大夫所言，就在皇宫下诏、江大人着手准备岁末年祭后七八天左右，江府管家来惠民堂请，过府给江大人诊脉。
胡大夫得知是江大人身体不适，亲自提了药箱上了江府马车前去诊脉。
到了江府之后，胡大夫才放下心来，诊过脉象，方知江大人身体康健，只是公事烦劳，休息不足，身体有些气血不足，精神倒也还是充足。
胡大夫劝诫江大人珍重身体，再好的身躯也扛不过连日劳累和睡眠不足，因而开了个简单的药方，补补气血，并嘱咐府上厨房多做一些补血益气的膳食。
因着江夫人提了一嘴，说江大人每日喜食粥点，胡大夫才多说了几句，知道江大人清正不喜奢侈之物，所以胡大夫最后说，若是不想麻烦，每日吃些红枣粥，熬煮时放些枸杞，日日食用也是很好的。
由于江大人死讯传开了，缉刑司又来惠民堂问话，胡大夫很是担惊受怕，再三表示自己送给江府的药枣粉绝无问题。
不仅如此，胡大夫还表示，每次送到江府的药枣粉，都是由江夫人身边的婢女查验过的。
而且，胡大夫还交代，每次还是随意抽出一包进行查验，并再次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毒害江大人。
惠民堂每日人来人往，看医问诊的人很多，有些买药的百姓见了官差，也没有怯懦，拍着胸脯给胡大夫做担保。
姚可为又岂会不知，毕竟赤娘子确确实实查验过胡大夫这里的药枣粉，而且，本着并非是不相信胡大夫，而是查验过，才更能证明胡大夫的清白。
这也是为什么，月舟要让姚可为大张旗鼓地来惠民堂问话，而不是把人带到缉刑司。
如今百姓都知道，胡大夫送到江府的药枣粉是由江府查验过的，既如此，胡大夫的嫌疑，明面上已然是没有了。
最后，姚可为即将离开之时，安抚了胡大夫一番，言明其中道理。
其一，此乃公事，为着胡大夫一声善名，必得如此光明正大。
其二，姚可为想着顺道来问一下胡大夫，可否也卖一些药枣粉给缉刑司——众所周知，月舟大人身弱，想必这药枣粉也能补补身子。
胡大夫见姚可为如此，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姚可为见胡大夫有些为难，当即表示，就算药枣粉昂贵些，缉刑司众人所有俸禄都拿出来，也是可以的。
胡大夫连忙表示自己不是想要银两，而是自己只是为江府代买。
终于在胡大夫一番解释之下，姚可为又是一通赔礼，并表示若是缉刑司能买到，还是要劳烦胡大夫代为前去。
胡大夫自是连连应是，表示义不容辞。
姚可为回到缉刑司后，立刻向月舟回禀。月舟当即派人去了江府，盯紧了江夫人的一举一动。
月舟翻看着案卷记录，时不时同姚可为说几句，谈到胡大夫时，月舟还是开口问了话，想再次确认。
“这药枣粉确实是江夫人在万药堂留了名牌，胡大夫只是代领么？”
“确凿无疑。”姚可为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胡大夫所言确实如此。”
姚可为将案卷记录翻了两页，给月舟指向一处，继续说道：“胡大夫所言，万药堂每七日出一次药枣粉，是有定数的，且价格昂贵，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有些买家甚至争相抬价购买，有些钱财傍身的买家，哪怕是腰缠万贯也不一定买得着。因此，并不是可以每次都能买到药枣粉。”
“正因为这样，江夫人怕得罪了人，因而请胡大夫前去代买。胡大夫也怕影响到江大人的官声，所以便对外一直称作药枣粉是惠民堂所买，只是都卖给了江府。如今，江大人身故，胡大夫还再三嘱托属下，莫要声张，误了江大人身后清名。”
“那江夫人是如何能在万药堂留下名牌，回回买得到呢？”月舟将案卷记录合上，看向身旁站着的姚可为。
“属下问过胡大夫，胡大夫也同样问过江夫人几次，江夫人也是一直没有回应，后来说是江夫人娘家做些买卖，有些家底，加上自己嫁妆丰厚，怕江大人介意，也怕外人说道，耽误了江大人的前途，因而一直没有同外人说过自己的家世。”姚可为顿了一下，看了一下堂边椅子上坐着的白晓生，继续说道，“胡大夫所知仅有这些了，想必江夫人也并没有同胡大夫说实话。至于江夫人娘家是否如她所说，属下就不知道了。”
白晓生放下茶杯，正了正身子，开口说道：“江夫人娘家岷州靳氏，世三代负责太医院药材供应。虽然靳氏是太医院所有药草供应商中不算前列的，但因着有些药草只能产自岷州，因而靳氏也成了除岷州之外，包括周边几个州府中最大的药材供应商。”
“万药堂除了可以用银钱买药草之外，还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白晓生停顿了一下，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继续说道，“以药换药。”
“以药换药？”
白晓生听到身旁花间酒的疑问，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说道：“对，就是以药换药。赤娘子应该更清楚。”
莲藕听到白晓生提到赤娘子，立马靠过去。
“赤姐姐，你说说嘛~”
赤娘子轻轻拍了拍肩膀上多出来的手，让莲藕坐好，然后开口说道：“万药堂会将所需药草的名目写在木牌上，悬挂在堂中梁上。若是取了木牌，就代表你有这种药草，根据你带来药草的品质，可以兑换万药堂相应价值的任何药草，只要万药堂有。”
“所以，江夫人是拿了万药堂没有的药草去换了药枣粉。”花间酒摸了摸下巴，思考一瞬，接着开口说道，“如此看来，江夫人还是对江大人用情极深的。万药堂都缺的药草，想必是很珍贵的，就用来换了药枣粉给江大人补身体。”
“等等……”花间酒突然转了话头，身子也朝前挪动了一下，“等等，等等。这不太对。”
“哦？”月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笑了一下，看向花间酒，“小花觉得哪里不对？”
“这么珍贵的药草换药枣粉，感觉很奇怪。”花间酒眉间稍蹙，嘴里没有停住话语，“虽然换来了不断的药枣粉，但是江大人的身体也不是这么羸弱不堪吧……况且……”
花间酒停了一瞬，稍作思索，继续说道：“况且，这药枣粉只是可以短时间内让人更好地补气益血，身体好得更快而已。按照胡大夫所说，江大人并不是非得吃这个药枣粉的，江大人的身体很康健，吃些普通的红枣枸杞也是十分见效的。”
“这么大费周章，是不是有些……有些……”花间酒一时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了。
“过犹不及。”
“欲盖弥彰。”
月舟和白晓生同时出了声。
“对！”花间酒一下子豁然开朗，“就是这个意思！”
莲藕坐在椅子上，觉得无聊，晃了晃腿，顺了顺自己的小辫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先把人养得红光满面，再把人毒死，真是有病！”
“小莲藕，你怎么知道凶手就是江夫人呢？”花间酒抬了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撑着胳膊，很是感兴趣。
“与其说万药堂所需奇药换了药枣粉，还不如说换了炽蓟果呢！”莲藕坐正身子，扭了扭屁股，往前坐了些，将脚放在地上，继续说道，“赤姐姐说了，炽蓟木百年才结一次果，用炽蓟果毒死人也看不出来。”
“炽蓟极难寻觅，能长成了结果的更是不可寻。”赤娘子转头看了莲藕一眼，见她也看着自己，收了眼神儿，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万药堂就有一株炽蓟木。”
白晓生看着赤娘子和莲藕，仿佛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不觉感叹，时间过得确实快。眨眼之间，小小的人儿也长成了水灵灵的小姑娘，赤娘子却还是当初的赤娘子，这岁月是一点痕迹也不在她脸上留啊……
想到当初赤娘子带着一株不知名的树苗去了万药堂，换了一颗万毒丹。
莫不是……
赤娘子一转头，就看见对面的白晓生看着自己出神，看到白晓生投递过来的眼神，赤娘子稍顿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白晓生心下了然，看来，赤娘子当初送去万药堂的便是这极其难寻的炽蓟木了。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端看这东西，是如何去用了。
赤娘子说完话后，正堂内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正堂外来了人，月舟见来人是江府厨娘张嫂子，于是摆手示意姚可为一旁记录，然后看向白晓生，开口说道：“小白，太医院院正李柏与江大人乃是同乡，你亲自去查一下江夫人和她身边婢女云绵。有些后宅之事，李院正或许并不知晓，着人探一下李夫人的口风。”
“是。”
“小花，你和赤娘子一起去趟万药堂。查一下，万药堂撤了什么药草的牌子。”
“是。”
“是。”
“莲藕，你去收拾一下你的小药箱，一会儿跟着我出去一趟，给一个哥哥看病。”
“好，我现在就去准备。”
莲藕大概也能猜的出，要去给谁看病，收拾小药箱的时候，还拿了几颗药丸。
正堂上，左缉卫杨宁带着江府厨娘张嫂子站在中央。
“司正大人，江府厨娘张吴氏带到。”
“好。”月舟看着赶紧跪下的张嫂子，并没有着急开口问话，而是转而聊起了家常，“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回大人的话，小妇人家中一夫一子，当家的名叫张贵，儿子张启。”
“你在江府厨房，你的丈夫也在江府做事么？”月舟站起身，慢慢走向张嫂子，坐在了她旁边椅子上。
“回大人的话，家中只有小妇人一人在江府做事，张贵在家照顾儿子，暂无差事。”
“起来回话吧。”月舟淡淡开口。
“小妇人不敢。”张嫂子伏得更低。
杨宁上前一步，从地上拉起了张嫂子。
“司正大人要你站着回话，你站着便是。”
“谢大人。”张嫂子赶紧站好，但也是低着头不敢乱看。
“张嫂子，本官知道，你不是毒害江大人的凶手。”
“大人真是明鉴。”
“药枣粉卖给谁了？”
张嫂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复又问了一句：“大人方才说什么？”
月舟没有搭话，而是自顾自说道：“缉刑司查实，你夫张贵，于城中贩卖万药堂所制药枣粉。而这药枣粉，正是从江府得来的。”
张嫂子一时不知如何答话，面上虽是没有什么慌张的神态，但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慌。
但是，张嫂子仅仅慌张一时，立时便反应过来，捕捉到月舟话中的关键之处——张贵在贩卖药枣粉！
张嫂子在心里盘点：他哪里来的药枣粉？出自江府，那自然是自己从江府带回来的。他贩卖？可是自己从江府带回来的药枣粉都给儿子吃了补身体……他哪里来的多余药枣粉去贩卖？莫不是……
月舟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张嫂子，知道她并不知情张贵所为，便没有多加试探，直接说道：“你每日带回家的药枣粉，被你夫张贵换成普通的红枣粉，然后将药枣粉带到外面卖出。”
“这天杀的张贵！那是给儿子救命的！”
张嫂子一下子明白了。
为什么张启的身体总不见好，吃了这许多药枣粉，总还是病恹着！
原来都是这天杀的张贵偷卖了！
那是他亲儿子啊！
月舟见张嫂子又恨又痛心，瘫坐在地上又哭又喊。
月舟赶紧示意杨宁，杨宁马上上前止住了张嫂子的哭喊。
张嫂子仍是抽泣，但不忘了告罪。
“请大人恕罪，小妇人的儿子自从得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身体又弱，家中又贫寒，买不起好药，买不了好的吃食……”
张嫂子在地上磕了个头，继续说道：“大人明鉴，这药枣粉不是小妇人偷拿的，是府上江大人允许小妇人带回去的！否则小妇人怎敢偷拿如此重要之物！早就被日日服用药枣粉的江大人发现了！”
月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嫂子自顾自话，等她说完，才淡定地开口，道：“江府不是只有你一人有嘴。”
张嫂子登时便止住了动静，跪在地上没有言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舟见张嫂子欲开口说话，直接抢在她前头，堵住了她的话头。
“本官一向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今日让你来，一是确认江府药枣粉流出江府被贩卖一事。”
“二是告知与你，张贵已死，待江府之事了结，自行领回张贵尸身。”
“三是为着你儿子张启的身体，江大人生前曾怜悯你家，挂念你儿子身体，如今他已身故，你儿子的风寒，本官管了。”
月舟话毕，正堂之上，静如死地。
片刻之后，堂上仍是无人言语。
月舟不说话，是在等待莲藕。
杨宁不说话，是杨宁没必要说什么。
张嫂子不说话，是她还没有缓过神，脑袋里仍在消化刚刚月舟所言。
正巧这时，莲藕静静地从堂后走了过来。
莲藕忽略掉此时堂上诡异的气氛，走到月舟旁边，淡淡说道：“月哥哥，我准备好了。”
月舟慢慢站起身，略过还跪在地上的张嫂子，示意杨宁过来，附耳吩咐杨宁几句，杨宁便出去了。
杨宁出缉刑司前，着人备好了马车。
直到上了马车，张嫂子坐在靠近门帘的地方，仍然是心里忐忑不已，几番想要开口，但见到月舟闭眼养神，便也不再张口。
张嫂子又偷偷看向月舟身旁坐着的小丫头，穿着一身粉衣，厚厚的风衣一圈白色毛领，看着就很暖和。
张嫂子想到家里还病在床上的儿子，连炭火都是自己从江府偷运出来的……又想到之前江府的管家带着惠民堂的胡大夫过来，还多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月钱……
张嫂子心里五味杂陈……
三人就这么静默着，晃晃悠悠到了张嫂子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