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前面有间工作室的人也已经出来了,几个青年模样打扮得很时尚,笑着讨论起什么,又互相鼓气,神采飞扬中满是对梦想的憧憬,肩并肩离开。
迟潜看了眼,目光定了许久。
蒋玉琪看着他,无声叹了口气:“你爸爸还是不同意吗?”
“有什么好说的。”迟潜收回目光,神色微微不耐。
蒋玉琪知道他不爱听,侧身一步拉开了门,跟他说:“进来坐坐吧,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你给我去数一下作业。”
“我凭什么。”
他说完,蒋玉琪并不在意,只是留了门,自己当先进去了。
五分钟后,少年坐在一张桌前,低着头,在一沓画纸里认真地数,偶尔看到有意思的,还会展出来看看。
蒋玉琪五十出头的年纪,名也有了,钱也有了,创作闲暇中,偶尔会招收几个学生,目的是为了在其中找亲选弟子,像当年他的老师一样,薪火相传,把自己的所学传授出去。
以前这个弟子是迟潜,后来他看他不顺眼,撂挑子不干了,跑去玩泥巴,所以就得重新找人。
可惜过去一年,入眼的本就不多,还多是些应试教育下墨守成规的人,偶尔看中几个,也很多人最后打了退堂鼓。
所以可以说,他手下目前没有一个能真正跟上他的想法。
这一点,迟潜是能理解的。
因为蒋玉琪本来就是一个很抽象的人,教学的时候也很抽象,完全和应试不同,他要的是创意,要的是魅力,绝对不会摆一个死物件让你对着画,他想培养的,更是一个冉冉新生的艺术家。
所以学生一旦发觉他的要求太高,达不到那个感觉,就会频频受挫,走的时候就会跟他说:“我妈说了/我爸说了,只要高考美术能高分就行,我适应不了,对不起。”
但现在,眼前好像就出现了一个救星。
蒋玉琪在一旁收整以往学生的优秀作品,瞥过来一眼,发现他还在看那张。
笑了笑:“你很有眼光,这就是刚才那小孩的,我都说了,你会喜欢她的风格。”
迟潜把画放了回去,眉眼染上点兴味:“沈之瑾?”
“对。”蒋玉琪翻了翻,非常想炫耀,拿起一本册子走过来,“你看看这张,真的很有想法,我敢说某些方面连你都不如她。”
迟潜看过去,本来不是很想搭理他的,结果还是接过来了。
目光先是落在画面上,再是下移到落款,微微疑惑。
“可这里名字写的RBT?”
蒋玉琪见怪不怪,笑:“哦,那是小孩初中的作品,我找她要的。她父母说,她小时候有点害羞,就在作品上匿名了,到现在偶尔还会这么用,只是我说过几次,就用的少了。”
迟潜盯着画面,思绪慢慢变缓:“RBT,那不就是兔子吗?难怪画兔子。”
说是这么说,但插画中赫然是一张有关兔儿爷的瑰丽妙想,没有常见的童趣与萌动,融合了祭祀和世俗的特性,能感受到的只有神秘与虔诚,第一眼看过去,是震撼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蒋玉琪说,“你得问本人。”
说着,他又问:“十五号,你要来一起上课吗?人不多,总共就五个。”
迟潜把册子合上,放在一边,起身,一根食指在那摞作业边上点了点,顾左右而言他:“二十五张,五个人,这是积攒了一个月的吧。”
蒋玉琪坐起来了点:“没有,也就半个月。”
迟潜懒得理他,围着画室逛了逛。
统共就没几个画架,每个人的纸上都不一样。
笔触里看,不一定都是美术生里的尖子,但风格都算符合蒋玉琪的喜好。
他教学有种理念,就是基础可以练,但意境和艺术敏感是天生的。
蒋玉琪把空调关了,起身开窗透气。
夜风微微吹进来,鼓起窗帘,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迟潜单手抄着工装裤口袋,慢悠悠走到最后一张画架前,停住了。
画纸上,跃出的赫然是一个男生头像。
侧着脸,仰头闭目,没有一处画风,却处处是风,发丝往后飞扬着,在后面拉出很大胆的虚化,充满了希望。
横过来看,又有水波纹的感觉,像是半浸在水里,享受极致的孤独。
仅仅是随手勾出来的素描,已经让他感受到了风和水的结合,希望和绝望碰撞出来的震荡。
他眼神前所未有地亢奋着,死死盯住男头脖子上那颗黑色小痣,和自己的那颗位置,不偏不倚。
落款:【RBT.8.22】
-
暑假结束。
附中一年级新生因为要去训练营军训,开学时间比其他年级要早几天。
八月底报道,领校服,九月一号到十号,为期十天的军训,男女分两栋寝室,三人一间,要共同生活这段时间,并且没收所有电子产品和零食。
迟潜就是那个时候跟周少靳分在同宿舍的,还有一个经常一起打篮球的哥们,长得人高马大,名字叫一鸣,许一鸣。
迟潜能记住他,归功于他报道那天打球一鸣惊人,一个扣篮把篮板玻璃干碎了,害他还没热身就下场。
至于周少靳,他开学的时候来了一次,又请了几天假,他们已经军训第三天了,他才从外面赶过来,对大部分人都不熟。
进来第一天,周少靳就很热情地跟迟潜打过招呼,他跟谁都这样,看起来特别喜欢交朋友,阳光的笑容下却并没有多少温度。
迟潜看着他伸出来的手,翻身回床上拿了自己的军训服,转身问他后面还在研究叠豆腐块的许一鸣:“厕所还用吗?”
许一鸣:“不用了。”
迟潜绕过周少靳,在他逐渐僵硬的笑容中懒懒抬步去换衣服,无视了个彻底。
他从北城来这里读书,不是来跟谁交朋友的,一切的关系,都始于“他需要”,像这种借着同乡的名义莫名其妙这么热情的人,他不需要。
迟潜换好军训服出来,蹲在地上系皮靴的鞋带,手速很快,站直起来肩宽腿直,简直量身打造。
虽然已经见过两天了,但许一鸣还是忍不住爆粗口。
“靠,老子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个身材和脸,我一定去疯狂谈恋爱。”
迟潜拿起皮带,窄腰一收,把帽子往头上扣好,瞥过眼:“下辈子。”
话音刚落,第一道集合的铃声就响起来了,许一鸣吓了一跳,赶紧跳下床往厕所跑,顺便还热心肠地催了一下还柱子似愣在原地的周少靳。
“那个,周什么,你快点!迟到要罚跑圈的!”
周少靳才转头回过神,愣了一下:“哦,好。”
军训期间,早上集合有两道铃声,第一道预备铃,第二道才是正式集合,中间只间隔五分钟,好多起不来的人在这段紧迫的时间里生死时速,衣服穿得歪歪扭扭就跑出来了。
还有部分就是特别认真,老实孩子,预备铃响就早早来站着了。
迟潜算是第三种人,他花了五分钟,从男生宿舍楼逛下来,一路经过各种拿盆子拿牙刷鸡飞狗跳的人,悠悠哉哉经过女生宿舍楼,然后碰见了第四种人。
少女军装穿戴整齐,抱着一个速写本,半背对着他这个方向,站在楼侧盯着不远处的一片人工湖。
迟潜侧目走着,往前绕了一点路,发现她眼手配合速度很快,有时候甚至眼睛还盯着景,手已经动起来了。
大概是在练习吧,怪勤奋的。
他勾起笑,步伐放慢,目光沿着少女的手往上挪,落在她脸上。
上个月暑假匆匆一瞥,螃蟹又总是背对着,看的不真切,这会细细看,还真是……
身后,许一鸣带着周少靳狂奔下楼,看到他直冲上来,往肩上拍了一巴掌:“喂!你看什么呢?怎么还在这?就剩一分钟了!”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超过他往前跑了,随后又是一群乌拉拉的人,跑得直叫唤。
迟潜扭头看了一眼,楼侧的人已经不见了,本子就随便放在那个屋檐下,被笔压着,偶尔被风掀起一角。
他抬手压低帽檐,跟着人流去集合,掐着最后几秒站定,边上全是喘气声,只有他,面不改色,精神饱满。
军训是男女生分开集合,分开训练,他们这边一如既往,上来就是半小时军姿,女生队伍隔得比较远,有哨声传过来,引起一群男生偷偷地看。
趁教官转身的功夫,小声讨论起来。
“欸,你们班有好看的吗?我们班不咋行啊。”
“就曾唯和赵青羽还可以,不过我听说其他班还有个叫沈之瑾的,巨清纯,看一眼沦陷的那种。”
男生笑:“哪有这么夸张,你有跟她一个班认识的吗?让我问问是不是真的。”
有人斜着眼,示意后排的迟潜:“喏,就那大帅比,前两天引起骚乱的那个,好像就跟她一个班的。”
几个人犹犹豫豫不敢搭话中,迟潜懒懒出声:“报告教官,72号,109号说话影响到我了。”
教官看过来,严厉的目光先是扫他一眼,又看向人群,对着那两个脸色煞白的说:“72号,109号,出列!”
两个人回头瞪他一眼,迟潜依旧是标准的军姿,目不斜视。
不情不愿走出来,跟教官解释:“我们没有,他乱说的。”
本来不说话还好,一鬼扯起来教官神情更凶了,直接道:“操场五圈!现在出发!”
两个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乖乖照做了。
怕是再说下去,估计要加成十圈,真是要命。
这事一闹,阵列算是彻底没人敢说话了,除了教官,他们第二不敢惹的就是迟潜。
人家开学都想着搞好关系,这位哥倒好,卖起同学是半点不带犹豫啊,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他不痛快了。
今天初次加入阵列的周少靳站在最后一排,目光微移,落在前排那个置身事外的人后脑勺上。
记住了新学期第一个名字:沈之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