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候,清冷的日光带着微煦,透过菱花的窗格铺洒进屋里。
桌边案几上,沉香自白玉蟠螭盖炉里徐徐缭绕上升,烟缕在日光下朦胧,香气清恬舒神。
而离榻不远处,一着绿衣的高个儿丫头神色忧惧、抑着声地来回踱步。正是阿鬓。
“唉,你在这干着急有何用?晃来晃去的我都觉累了。”阿簪换了个朝向趴桌上,忍不住道。因着昨日臀处挨了棍,现下脸坐姿都需得注意。
阿鬓转过头,语气凄凄,“你倒是镇静,还不知这外面传成什么样了,叫我如何能不担心着急?”言及此,声线颤抖,“可怜我家小姐,才刚出阁的新妇,竟就遭了这档子事!”
阿簪叹气:“你紧着点声,人还在——”
“咳咳……”
“小姐醒了!”阿鬓面浮喜色,见人欲坐起身,连忙上前拢实好被子。
明裳恍惑地打量这屋内,“这在哪?”
昨个儿夜里,她打算的是去几里外的一家客栈落脚,而或许是被灌汤药,又不巧来癸水起了反应,她小腹难受得紧,行得艰难。
雪夜里又前路不清。
没记错的话,最后是她脚滑摔了跤,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这是荣国公府,小姐。”阿簪搀着腰身一拐一拐地走近道,“也就是容少傅府上。”
这大晟朝也没有第二个身在国公府,又更是姓“容”的少傅了。
两个月前,老皇帝夜里呜呼驾崩了去。
可也没留个正经传位旨意。
排上的几位皇子、还有封王虎视眈眈,朝中众大臣议太子年幼,应另立新君。
而宫里宫外早有传闻,说是那老皇帝在时曾密召过荣老国公,留有密诏,以致引来杀身之祸。
夺位关键时,容照自证乃其嫡孙身份,联手景阳侯,搬出密诏,扶持得幼帝登基。从只是辅佐太子的太子少傅,升任少傅,辅佐少帝。
明裳有一瞬的默然,随即思绪飘乎起来。
记忆里,二人关系并不如何。
一是因幼时糟糕透顶的一遇,这人知她回府前底细,以致每每见着他自己都忌惮怯怕;二是他还当过自己教书先生,一次被他当堂训斥后闹脾气,还生事险些惹出人命。
之后在京中偶有的几次照面,更是形同于陌生人。就连上次遇见,她也是从中使坏。
约莫是成婚的前一个月,那时谢之淮刚从边外回来。
她带阿簪阿鬓上山游玩累了,想去亭子那歇脚,却见容照那随从卫舒在那守着,再往里一张望,便见他二人同桌下棋。
才知二人竟认识。
明裳心慌,怕极容照把自己以前干过的不堪之事抖出去,顿时一个激灵,惊喜般唤了声“阿淮!”,提裙翩翩奔向他。
谢之淮闻声侧头,却见她跑急了吃痛摔倒在地,连忙丢下棋来蹲身看她伤势。
伸手要抱,谢之淮自是没拒。
忽视余光里那人投来的目光,她柔声道:“阿淮也在这,好疼…玩了许久好累,阿淮抱我下山好不好?”
谢之淮盈笑着答应,就着姿势抱她在怀,对那人歉意地道:“大人,在下失陪了。”
明裳背对着容照,只听得人一声笑意浅浅的“无妨”。想这人怕是洞穿了她的小动作,一颗心噗噗直跳,不敢抬脸,只一个劲埋在谢之淮肩上,任他抱离,没再看人一眼。
明裳回忆着生羞,忽的听到一声惊呼,便见阿簪被阿鬓拽着一同跪在地上。
阿鬓以头磕地:“昨夜路上奴婢们不该拌嘴,照护不周连累您摔倒,还擅作主张拦马车求助,未顾及小姐名声,请小姐责罚!”
阿簪心虚:“是奴婢嘴碎,出主意让拦的。”
途中阿簪一个劲嘀咕这信安侯府如何如何之差劲,阿鬓让她闭嘴不肯。
两人拌起嘴的功夫,人就摔了。
正捉急时,见有马车驶来,阿鬓犹豫不决,阿簪又行动不便,就逼推得她去拦车。
当时情况危急,哪里还顾得着旁的?
要万一人真出了事,纵使她们再多生出一条脑袋怕也赔不起!
而后却是一阵后怕。
见没声,阿簪偷偷抬头瞄了眼明裳脸色,复又埋头,解释说:“奴、奴婢也是认出那驱车的像是容大人那随从,才更斗胆拦的……”
明裳缓过神,只觉庆幸,下榻扶二人起来,“无事。”随即玩笑地道,“若你二人都是那般死心眼的,我明裳到了下面还得再气死一次。”
阿鬓转泣为笑,到桌边倒茶,正这时,传来两下轻轻的叩门声,她看了眼,“应是蒋婶。”话落欲前去开门。
明裳想着打个照面为好,显得有礼数,便叫住阿鬓披了衣一同前去。
蒋婶听闻动静来叩门,门开便一眼瞧见这水灵灵的小姑娘,心里欢喜,热情急道:“快快去里头坐着,定是饿了吧,我这去厨房端膳来。”
明裳温声谢过后,回了里去。
……
自醒来,明裳就留意到这屋里陈设布置不俗,阿簪又是个止不住话的。自给她更衣时便聊起这院里檀木家什之贵重,再谈及与阿鬓被安顿之周到,夸说了一通这容府的好。
明裳捏着勺慢咽下一口清粥,暖流入腹,听着不由生出一种悔意感慨:
若早知这人是这身份,如今还有这般地位,她就是装模作样,也不该那般对人。
也不知这人救下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边进膳,明裳问了二人昨夜昏倒后的大致经过,知没了顾及,便想着出去走走消消食。
外头天光浑白一片,大半覆了白,却也可见其景观雅致,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出了院行过穿堂,入目皆是画,精雕细镂的大理石铺了满地,更是见识到这府实造得气派。
适才见有小厮穿行,细听外头似传来轻微簌簌的似是扫雪的声,顺着声沿庭路到了前院,才见到些个小厮确是在扫雪。
经这一路,觉这荣国公府委实是大,却也没多少下人,不像那信安侯府,仅是在候在一角等吩咐的就有好些个,倒没那拘束。
小厮里有注意到的,不敢多看似的立马头埋下去,阿鬓指了指最前面一老伯,人也见着了她,将扫帚搁墙边,连忙过了来,眉目慈笑:“小姐醒了,老身是这府里管事的,唤我徐伯就好。”
徐伯也是纳罕。
昨个夜里正睡着,听到大人回府的动静,起身前去,见后面还跟着那裴大人的马车。
以为是来府里议事了,却是下来两小姑娘,瞧着应是丫鬟背着哪家的小姐。
“徐伯好。”明裳乖乖唤道,随即不经意朝府门方向张望。
徐伯会意:“大人这些日忙,不定要什么时候回来,小姐还没吃吧,后厨里备了热食。”
明裳略不好意思,“吃过了。”
徐伯弯眼笑,“吃过就好,这外头冷,小姐还是先回屋里吧,需要什么跟蒋婶说就行。”
阿鬓接话:“小姐回去吧。”
睡到现在,明裳早已困意全无,心憋又闷得慌,哪里愿再进里待着,道:“我还想逛逛。”
徐伯没加阻拦,点头:“好好好,这府里大免得迷路,还是我带着小姐。”
明裳没拒绝,任人带着在这府里瞧了一圈,徐伯是个明事的,也不曾问及什么不该问的。
她懒得刻意掩瞒,却也不便多声张。
最后送人回了院,徐伯远远一望。
这冬日里,天色难得见暖,照净庭院雪。这坞松院里久未住人,不日前洒扫了出来,昨晚雪下过后,新雪落枝头。
……
戌时至半,马车在外院停下。白皙宽厚的一手探出,拨开车帘,随即见青色衣角,里面的人不徐不疾下了马车。
容照解了大氅交予卫舒,随口问:“人醒了?”
*
院外传来动静,似是人回。
明裳遣开阿鬓阿簪,独自在府里探看,留意到厨房那边有小厮端食盘出来,轻手轻脚在后面跟了过去。
待小厮都从里出来,明裳绕到门边,踌躇着一时没进去。先前想好的话,等这会儿真要去会人却慌乱了,一下子抛之脑后。
殊不知早被发现。
自人靠近,卫舒便警觉到,那身形不似男子,便想到府里正住着的那位小姐,一时不知这是……
卫舒抬眼示意。
容照已然察觉,执箸的手顿住,深和的眸光流转,道:“既是来了,怎不进来,在外偷听?”
明裳暗诽一声,推门进来,“我才没偷听!”
便撞见人含笑似揶揄的眼,知是在逗她,杵在一旁抿唇不出声了。
卫舒合上门先行出去,堂里只剩下他二人。
一时无言,容照先收了眼:“见了面,还未听到姑娘一句道谢。”
明裳两手搅在一起,别别扭扭地道了声“谢谢”,可人嫌声小,要她再大声说遍。
只好埋头酝酿,可还没等她再出声,他一摆宽大的袖袍,青色衣角在余光里划过。
“既这般为难,便罢了。”容照举了酒杯,抿唇浅酌,“倒是好奇想问…那日在下见明姑娘与谢三公子情真似切,恩爱得很,现在谢三公子彩去,却也不见姑娘如何伤怀,反倒像同没事人一样……”
他这是存心埋汰山上那天她把人拐走的事!
明裳面上一羞。可渐渐的顺着他话意,却是禁不住细想……她好像真的,并无多少悲痛。
随即愣住。
毕竟她与谢之淮婚前就不多了解,婚后还没来得及熟络,便出了这档子事。
比起丧夫之痛,她好像更多的是意外自己早早成了寡妇,不满婆家对她迁怒动手……
这一刻,明裳觉得自己实在冷情。
从小流离的经历,造就了她骨子里的极端自私,任何人和事,都不如她自己重要。
当初答应谢之淮的求亲,也是想着,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父亲满意,旁人羡艳,没人敢再笑她,她也不讨厌。
哪知是如此结果。
可谢之淮毕竟对她是好,纵无多少夫妻之情,她也想最后见他一面。
只是再进去那信安侯府怕是困难。
明裳回过神,无视了人话里的谑意,敛眉福身恳切道:“……有求于大人。”
“怎么,”
容照转盏一笑,“想见你那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