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裳大半个身子窝在浴桶里,百无聊赖地拨弄花瓣玩,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和容照的谈话。
一是惊讶于这人实在心思剔透,未待她开口便已然猜晓她意图;二是她一时想不通,这人后面说的那话究竟是何深意。
人一语道破,却是没那搭助的意思。
言说虽是好心救了她回府,却不愿多插手她一新婚寡妇和亡夫的家事。
明裳听得又羞又急,犹豫后一咬牙,搬出六年前自己冒险从火堆里救出他之事。
可他压根不买账,无澜地扫她一眼后,似是讥诮地道:“就用在这点事?”末了,还对她留下一句“好好想想”。
明裳晕乎乎回到屋里,左思右想,到现在也没琢磨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只顺着他话的字面意思,得到一大致结论:
就是……她是可以用这救命的恩情,求他为自己做点事的。只是这事吧,怕是只能有一两件,而且还得看他有没那个意愿。
简而又总的来说,就是——全看本大人心情。
“哼!”
自知不占多少理的小脾气不打一处来,明裳猛地就着水一锤,水花飞溅糊湿她眼睫,身后阿鬓正给她擦洗,衣上也沾湿到。
阿鬓自是看得出小姐自回屋后就一副心不在焉模样,可也不好插嘴问。
这会儿见状,觉着是个时机,趁给人擦眼的间隙,试探问:“可是容大人同小姐说了什么?”
明裳恨恨锤了,气也跟着散了,蔫了下来含含糊糊讲了个大概,隐去了其中有关当年那事。
——毕竟那事虽不能是她全责,可硬说起来,也确实是她使坏有错在先。
至于她使坏的原因,还得从明彦让她进学堂说起。
自打被接回府,她那娇纵脾性是日益渐长,还整日没事做在外胡玩,明彦实在看不下去,正好过了笄礼到了她该上学堂的年纪,便在人撺掇下铁下心来,送她去学堂读书。
她虽不大情愿,但也没真到不思进取的地步,硬着头皮去了。
因着明彦担心她到了那儿会大肆暴露不学无术的本质,就事先托了几位先生留意照护,是以她混水摸鱼也还好。
可哪知,会碰上容照。
一日,学堂里听几人谈论起朝中之事,明裳本没兴趣,但听人提起一姓容的官,便置耳朵过去,得知人在建庙一事上触怒龙颜被革职罢官。
她自是幸灾乐祸。
却没想次日一进去,天塌了。
原来的国文老先生竟换了容照。
这人表面好说话,实际确是个精的,不仅不买她那国公爹的账,竟还敢当堂揭她的短!
明裳气得去酒楼买醉,次日迟了到,还是在他课上,被他不留情面罚站,她脑子里那一根筋发作,当即不管不顾撒气跑开了。
之后更是不肯来。
明彦得知后,厉声训斥她。
她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一日夜深尾随,趁人还在里间,她在外面偷摸给门上了锁……
……
阿鬓听完暗暗叹气,不好说自家小姐心大,但自己作为奴婢的不得不提醒,毕竟这也事关自己未来着落,于是措了辞再问:“大人可与小姐说起…这之后该如何?”
明裳:“……”倒是没有。
阿鬓娓娓道:“恕奴婢直言,这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小姐您自个儿的事,那侯府里人多眼杂,经昨夜里那一遭,怕是已经传到了外面……老爷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明裳一时沉默。
她也不是没想,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遭逢,逃避不愿面对。
过去快一天了,何止是传出去,怕是已经在外面传开了……
这明府自是不能直接回的,天知道会被那几房的人如何奚落嘲笑,还有那些下人,就是面上不敢如何表露,私底下定是议论谈笑纷纷。
光是想想明裳就觉可怕至极。
明彦还有外祖母应还不知她在容府,指不定现在在哪好找她,她该给府里写信报安。
可是这回的内容,总不好直接交代——本小姐才当上寡妇被休就转身上了别的男子的马车,现在在人府里好吃好喝待着,勿念。
任谁看,都会认为是她早就与人有了苟且,不守妇道,所以被婆家发现怒赶出府。
如此,还会累及容照名声。
得明天跟容照谈谈,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想他既是救下,应是有对策。
如此打算,明裳继续泡水里沉思,待洗好,起身阿鬓擦拭更衣的时候,她对镜端详,抚摸右肩上一道无法忽视的疤痕。
当年救他时,被倒下来的火柱砸到,夏日里衣裳单薄,烧红的炽热透过衣料灼伤她肩背,面积不算大却抹不去,至今这块疤还斜贯在她右肩,疤面瘢痕狰狞。
每每自照身体时明裳满是觉丑,现在却全无那闲心,脑袋里充斥的都是回去后的难堪处境。
……
与此同时,一封信笺被送到府内书房。容照拆开封,两指展开纸张,纸上无字,只画有一个箭头样的图,箭头收口处是一类似波浪形状的图案。
卫舒在一旁瞧着:“这关外的造箭怎流到了京城里?”
容照扫了眼,借着桌边烛火连着信封带纸一道点了,丢在书桌上一角的铁盆里任其烧尽,“知道是个什么样,谁都造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人有意栽赃?”着一身黑隐于书房梁柱旁的人这才开了口,乃方才送信的人,这等机密信件自是不能假手于人。
容照不置可否。
黑衣人便又问道:“大人觉得是……”
“笃笃,大人。”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
徐伯不知有客人,这会儿见书房里灯还亮着,便有事想来问。
“可以走了。”
黑衣人得了主子吩咐,没得到准话有心想再问,可见这人话落便执了书卷,俨然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便不好再留,绕到从书房后窗翻走。
待人走后,卫舒给人开门进来。
徐伯来是想问有关人姑娘的事,想着若是人还要住上一段时间,他总得提前做安排。
“要不老奴明日去坊阁里置办些衣什首饰回?”徐伯絮絮自话了想法后,见人一直没吱声,最后试探地问。
容照执卷的手顿了下,目光从卷面上最后几行白纸黑字划过,不紧不慢翻过一页,一时没置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后才道:“带人去瞧瞧,置办身行头。”
虽不大懂为何,但大致有了安排,徐伯应了是躬身出去,合了门退下,心里开始筹备盘算。
经这事卫舒猜是要留人,琢磨着开口:“当真要留下那明家二姑娘?您俩是觉得没什么,可外面那流言蜚语不得传得到处是,恕属下直言,还是尽早将人送回明府去为好。”
见人不做置喙,卫舒还想再找些理由来劝,人却反过来问他:“自是不留,为何要留?”
卫舒:“……”怎么好像又不懂了。
*
翌日一早,晨光清浅。
因着昨夜里蒋婶有来叩门事先传话,明裳如今是没了那穿衣打扮的兴致,懒得去,可是在人主人家,还是乖觉为好,便早早起身更衣。
因着阿簪需养伤,一应事皆多由阿鬓办,身后阿鬓梳顺发,挽发时,犹豫问:“小姐,还要盘发吗?“盘发是为已嫁作人妇。
明裳托着下巴地看了眼镜中,想了想道:“盘一半吧。”说完觉得实在应景,不禁兀自失笑。
话才刚落,门外便传来叩门声,是蒋婶的声音,“小姐可起身了?”
阿鬓放下角梳,应声去开门。
约莫一刻后,明裳收拾好迈出门,蒋婶拿来面纱帽,交代这时出去人少、需从侧门出去云云,最后道:“委屈小姐了。”
明裳总觉人应是猜晓了她身份,可见外面八九不离十是已经传开了,心绪更乱一层。
勉勉按下稳住声,道:”无妨。”
……
马车在街心的一家铺前停下,见是云缎坊,明裳有片刻的惊讶。
云缎坊是上京最受姑娘追捧的衣阁,布料单价不俗,而成衣则分两种,一种是铺里自主设计款式,另一种是买家定制,需要提前预定。
她在明府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的。
徐伯早早就到了铺,这会儿见马车到了,连忙让主事的秦妈妈陪同伺候。
秦妈妈得了示意,直接带人去了最上面的成衣区,叫了伙计在入口处守着,这会儿见明裳多看了几眼其中两件,纵人戴了面纱看不着脸,也照样不吝言辞把人里里外外夸赞一番。
“这件是坊里最新的雪絮狐斗,还没给人瞧过呢,可衬小姐这雪肤花貌。”
“还有这件浅粉斗篷,用的是新打的貂毛,衣面用的江南上等的绸缎缝制,最适合小姐这一身的气质……”
明裳自是都喜欢,都想要,但难说不出这等厚脸皮的话。拿人手短,多不好意思,而且……
她点了点那件粉色斗篷,踌躇着开口:“这得多少银子呀?”谁都知云缎坊的自设成衣最贵,因一款只卖一件。
秦妈妈笑笑:“小姐无需担心。”
有了准话,明裳又打心底喜欢,便不再矫情操心别人的钱袋子,让人拿着两件比对一番觉得粉色不应她如今境遇,遂要了白斗。
对镜披上身,秦妈妈和阿鬓夸赞的话滔滔不绝,明裳暗喜,不知不觉间心情好上许多。
然而这点窃喜却没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