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她突然开口,声音像冰面下暗涌的春水。指节无意识收紧,枯枝在掌心发出细微裂响。
“你总是直呼我的名字。”洛北用剑鞘挑起她鬓边将落未落的雪片,嘴角噙着世家公子特有的倨傲:“你该唤我洛公子。”
“幼熹见过洛公子。”她屈膝行礼时,腰间荷包晃出半截褪色的流苏,露出内里缝补过的痕迹。这动作让洛北想起十年前在城东乱葬岗,那个抱着牌位的小女孩也是这般,粗麻孝服下摆沾满污泥。
“十七?比我小三岁,看似弱不禁风,不争不抢,实则每天活在苏祎阴影之下,任人宰割……”话音未落,枯枝在苏幼熹掌中应声而断。
“你母亲是姨娘吧,连侧夫人都算不上。”洛北打听。
“我记得就葬在城外向东十里的地方。”洛北向前半步,“你小时候一定很苦……”
“啪!”枯枝在少女掌心断成两截,木刺扎进皮肉沁出细小的血珠。
她猛地抬头:“殿下说完了没有?”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意,像是檐角将坠未坠的冰棱。
洛北怔怔望着那双蒙着水雾的杏眼。泪水在她眼眶里凝成晶莹的琥珀。睫毛每颤动一次,那汪泪水便危险地漫过眼睑边缘,却又被她倔强地逼退回去。
“苏小姐……”他喉结滚动,“我……”
“素禹!把玉佩拿来!”少女突然拔高的声线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灰雀。侍女捧着雕海棠缠金丝的漆盒匆匆而来。
“你还好吧?”洛北看向她。
苏幼熹抓过玉佩的指节泛着青白,“公子是在彰显嫡长子身份?可曾知道……”她突然哽住,泪水砸在玉佩上绽开细小的水花。
洛北看着那道单薄背影在斜阳里摇晃,茜色披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少女抬手拭泪时,腕间银镯与玉镯相击,发出空茫的清响。
“苏小姐……”
“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她扬手掷出玉佩,广袖翻飞间露出腕间陈年淤青,“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他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塞满海棠花瓣般窒息。“我不是有意冒犯。”
少女背对着他挺直脊背,“公子可以离开了。”她的话听不出语气。
洛北攥着尚存余温的玉佩退至廊下。想自己怎能说出这样的混帐话,胡乱猜测她小时候的处境。
苏幼熹缓缓松开紧攥的左手。断成两截的枯枝从掌心跌落,木刺扎出的血痕蜿蜒成暗红的溪流。
洛北刚跨出朱漆大门,苏晋就来了:“怎样?玉佩找到了吗?”苏晋扇骨“啪”地收拢。
“嗯。”洛北拇指摩挲玉佩边缘的缠枝纹,羊脂玉浸了掌心冷汗,触感像极了方才苏幼熹折断的枯枝。檐下灯笼忽明忽暗,将他强撑的笑意切成碎片。
“洛公子这脸色…莫不是被幼熹……”
“不过是…想起幼时小事了。”洛北后退半步,玄色披风扫落石阶缝里新开的二月兰,“苏大人,告辞。”
“洛公子慢走。”
刘丞盯着洛北的背影,“难不成是二小姐和他闹别扭了?”
苏晋笑笑:“那是自然,洛北说话太张狂,幼熹偏偏是个柔弱的性子。哼……”
“那现在怎么办?”
“过两日便好了,孩子气使不了多久的。”
洛北回到家中,看见阿林来报。“少爷,刚才皇宫里来人说,后日陛下要举办宴会,您是以长乐侯世子的身份受到邀请,正巧明日您要上任,皇上的意思……”
“为何现在才说?这种事情不是提前一月通知吗?”
“陛下想着少爷您刚归京,也是有意让您在其他贵族公子小姐们周边走走。”
“邀了那几家?”
“据我所知是吏部尚书许家的嫡女,尚书令唐家两位嫡子、御史大夫苏家的两位小姐,户部尚书柳家的嫡子与嫡女……还有您,最重要的是景王殿下好像也会去。”
阿林继续说:“最重要的是,皇上想在这些世家小姐中给景王寻到良配。景王殿下已经二十四岁……”
“苏家两位小姐?“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案头《孙子兵法》被穿堂风哗啦啦翻过数页,“幼熹…苏二小姐也去?”
阿林望着少爷,硬着头皮道:“听闻苏大人特意求的恩典,说二小姐近来苦练古筝…”
“嗯。”洛北似乎在想什么。“那我岂不是还得准备些才艺!”
“是的,少爷。”阿林拱手。
“我准备什么?萧然,把我的春宵剑拿过来!”
“是。”门外的萧然一个箭步跨起来,捧着乌木剑匣疾步而来。
洛北提着春宵剑来到小院,剑锋出鞘的龙吟惊破夜色。
第一式“白虹贯日”,剑尖挑起满地落英,绯色花瓣如血雨纷扬;第二式“流风回雪”,玄色衣袂卷着剑气在月下绽开墨莲;待到“羿射九日”时,剑风竟将三丈外的石灯笼削去半边飞檐。最后一式“苍龙归海”收势时,少年单膝点地,剑锋没入青石三寸,喘息声惊醒了假山后打盹的白猫。
“少爷……”萧然捧着鲛绡汗巾欲言又止。
……
次日,景德殿外。
“洛公子可算来了。”王公公紧赶两步,拂尘穗子扫过石栏凝着的薄霜,“春宵剑照例要暂存尚宝监。”
小太监躬身接剑的刹那,洛北瞥见对方虎口有层薄茧——这御前的人,果然没个简单的。那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缩着脖颈低声道:“将军的剑沉得很。”
跨过朱漆门槛时,龙涎香混着银霜炭的热气扑面而来。
“臣洛北参见陛下。”
金丝蟠龙袍角已晃到眼前。皇帝虚扶他手肘笑道:“昨儿还念叨,说北疆风沙可把朕的小将军磨瘦了?”
“谢陛下挂念,让臣来参加此次宫宴。”
“说的什么外道话!”皇帝随手拈起案上贡橘抛给他,“长乐侯上周递的请安折子,特意要我好好关照你啊。”
“是。”洛北点头,原来父亲早就为他打点好了一切。
寒暄两句便退出去。
“少爷,各府车马辰时便到了,此刻御花园怕是已聚了半朝勋贵。”
洛北望着远处琉璃瓦上跳跃的麻雀,唇角微勾:“该来的总要遇上。”
“微臣洛北参见景王殿下。”
御花园东侧回廊下,景王穿着黑色锦袍,将折扇抵在唇边,望着迎面走来的身影:“三年未见,小侯爷的礼数倒是周全了。免礼。”他紫金腰带上的螭纹玉扣泛着幽光。
“殿下谬赞。”洛北抬头,真切地看了他的面容,和小时候无异,只是更成熟了几分。
与此同时的御花园藏宝阁边,幼熹忽地驻足,银狐披风扫落几片残雪。素禹正要开口,却被自家小姐用鎏金护甲抵住唇瓣。
“你听——”
素禹被幼熹拽进竹林。苏绣月华裙裾掠过覆雪竹叶,惊起两只白颈雀。“看着。”
许音儿葱指抚过青瓷瓶身,嫣红蔻丹映着釉色:“有什么好玩意儿。”
幼熹两人在竹林密语:“是小时候那个经常抢东西的许家小姐吗?”
“对!就是她!”素禹愤愤不平地点头应道。
幼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我都快忘了她了。过去瞧瞧,她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