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会在夜里大起来。Archer的牢房在最边缘,故能见海,见海上飘渺如同幻觉的渔船。好运,三年间撞见一次不名国家的巡洋舰出现在浪花间,像生着红瞳浮出海面换气的巨兽。住隔壁的老头跟他很要好,每每从墙底通气口那里递烟,两指像风干晒透的肉干。Archer问他关了多少年。他说忘了,进来时好像十六岁,你觉得我现在多少岁?嘴角挑不起来。迎着月光把烟条擦燃,听见同楼层不知哪里,复传来囚犯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声音像铁皮刮过铁皮,绝望得牙齿发酸,老头就在隔壁轰隆着痰音大骂:“狗x!x卵!烂牙货!小心xx病烂到脸上!”后来狱卒也很少来,任人病死烂死,反正关着的都是睁眼等死的死刑犯。时间一久自有人自觉遵守监狱作息,或干脆转为狱卒角色,将电椅针头水鞭那套曾经尝过的爽头用在别人身上,或随便找个洞□□,若已经没了活着的小男孩。但Archer一度有所谓的不是这些。还是罪名,问了就如实回答,老头只怪他太年轻,活得太循规蹈矩,直成傻x,理想主义。
为世人追问正义,不如考虑要不要现在自杀。
三十岁以后Archer做梦,还会偶尔回去,回到沙漠、田埂、铁窗和暗巷,梦里多是臭水沟,野狗,妓女,神志不清的嗑药男,死尸群聚的荒野,菠萝那么大的女人□□,早被白蚁啃干净,上面还粘着一截生着黑发的男人头皮。但已没关系,都跟他没关了。他脱掉囚服,无数次脱掉,1384号,感觉重见天日的胳膊在阳光下烤成石头,居然从哪掉出一枚红色装饰,都要被他忘了,打入死牢那天晚上,想尽办法粗喇喇缝在上衣内面,八年过去,线也终于散了。是银色的链子,拾起来后,轻的像攥不住一样。
Archer忽然记起自己是谁。
夜中坐起找到凛。折腾她,让她一直醒,只觉得心有黑洞,装满的火永远烧不完,不觉害怕。
凛能从Archer外表的冷清读出他的空虚,焦虑,乃至惊惧。很少让他盯着她看,街上遇到擦肩而过,不打招呼,当不认识。最后一次且唯一一次见到他杀人是在一座俱乐部大堂,不是直接见到,而是因为所有从里面出来的人里,只有Archer最镇静,像无事发生。穿街过桥,把枪扔进护城河往前淌。凛目睹到就近前打趣,Emiya先生,有没有把人质救到。Archer说什么人质?我不是警察。不是来救人的。
凛很惊讶,眼神一下子释怀说什么啊,你不救了啊。
我还以为你都固执到永远不会变呢。
那天晚上有开晚香玉,很白的茉莉,在层次如浪的墨绿叶丛中,于凛身后染着浓稠不尽的光色。河水在淌,哗啦哗啦,有咸味。有风在吹。夕阳把云揉碎,使她嘴里的“永远”也变得远了。
那次凛有没有洞穿他其实已经变得很难看,支离破碎。
Archer自己都不知道。
八月末还是常下雨。滂沱夜雨。凛检查家里座机,十通未接来电总有一通是言峰绮礼,不知道这人到底怎么找到她现在家里的号码的,但也不会打回去。忽略。Archer接到的话另算。取信,保险,伦敦,地产广告,时钟塔,居然还有一封言峰绮礼。日期新鲜,像是掐中她回家的点。当即拆开,只有一行字:
家家酒还没玩够?
——我跟你生活的十年才是最恶心的家家酒好吗。凛攥着纸闯进屋提笔就写,写完想想又加一句,你要是敢烦Archer我就叫你好看。还没写完,后脑勺一声“凛”实在太近,简直鸡皮疙瘩,下意识不动声色地把信揉起来。正因如此,会显得不动声色才怪。Archer显然是把这一串动作尽收眼底,凛转过脸,压着信的指尖又慢慢松开了,尽力显得自然。人却连问也没问,瞳仁在走廊里映得暗沉沉,会亮,只问她,去不去泡澡。
头发没揩干。皮肤呈现一种铜棕色。睡袍领子再往两边数三指,就会看见伤疤。他曾经那么想救人,救更多再更多,穿越过理想,受伤会不会成为一种收获?
Archer有以此骄傲过吗。
凛从不多问。但他自说不救人了,她只是以为,那种理想终于让他变得很累很累。需要休息,或者真的有极限,放弃也可以。
怎能想到人被理想背叛、甚至更加寂寞孤独、从无边地狱再往下放逐的无数种可能呢。
她也永不会想到他已经真真切切的死过一次,肉身和意志统统化灰,又重新拼起来了。
她不知道他跟她认识的年轻时的Archer究竟有多少不一样。
所幸凛就像那枚红宝石,大概总被不同的人珍视,不是他也一样的,完好封存,不会有任何磨损。于他永远光亮,只有她,如一个追不到的遥远理想一样永不改变,还跟他记忆里一模一样,这就够了。
Archer突然感觉到右眼狂跳。心脏随之像跟不上血流的速度,只得也忽然加快,要从喉咙呼之欲出。他记起下午杀掉的那个孩子脸的年轻男子。年底要跟最喜欢的女朋友结婚。
幸福的人们在幸福中的笑脸,都是那样的、千人一面的相像。
然而是生命可笑到不值一提。只剩下大风呼啸。
他在漫长的黑夜中深深弯着腰,不断不断,更深更深,以正义之名审判他为孽的猩红烙铁透到背上。
凛没想到会迎来Archer再近一步的一个拥抱。他很高,一时间给她的感觉居然比幼时拥抱父亲时还高,还要安全。熊抱,很快整个人要揉进去了,女性的温软。但是Archer好温暖啊。就问,Archer,手心下意识在背上顺了顺,又拍了拍,你没事吧。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沙哑的回应。声线即使微弱,也变得粗砺。凛几乎几秒后就反应过来人烧起来了,那是肩膀、脊梁、脖子、额头,贴着她的胸膛,比他吻她一下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