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是那样,是更复杂、有规律的,大概这么大。”
凛同美缀比划,旅行途中遇到的徒步探险家,跟他一起踏进了意外洞穴,墙壁有人工雕琢的婴儿,上百个。每个神情状态都不一样,遗憾没有拍下来。但美缀更关心那晚他们怎么过夜,“你有没有——”
“他有帐篷,”凛打断说,“我可不想睡野外。后来找了当地一户住家。”
她们谈到最近一起酒店伤亡,谈到死掉的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根本是侍应生,子弹打坏了脊梁,打穿了他的肺,他在巨大的窒息和痛苦里还爬出了包间试图求救,血出了一个走廊,跟泼了油漆似的,还是没活。
“很可怜,那天他是替别人顶班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人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未婚夫。”美缀说,“她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害怕她自杀,这段时间都去她家里住。还要我做后备军,万一有什么事就去帮忙。”
“真的,凛,万一有什么事你也去。”
Archer不乐意去医院。身体素质过硬,38度8毫无感觉,略有疲惫,后脑发胀。披衣叼着体温计在屋里走来走去,显得睡袍下两腿空空荡荡。凛见到他走过的影子,想起曾在照片上见过的Archer的父亲。他有哪里像他,但又全然不像。隔着一道门守着她,磨砂玻璃和水汽打散了身形,像树洞外守着蜂蜜一头熊。但开门见到脸,又觉得瘦了,轮廓更分明,因为在发热,神情较平日涣散。凛抽出体温计,38度4。不错Archer,拍了拍臂膀,开始降了。跟我去睡觉。
他安静望着她。像她不在的时间里,他以更缓慢的节奏开始了生活。原本家里的帮工就不多。他们说她不在家的时段更少见到他,Archer就像影子,神出鬼没。甚至真的有回来吗。一个男人跟妻子分开四个月,可能头一周就会开始新打算。但互相怀疑不是他俩的模式。哪怕在外人看来,这种状态甚至算不上相爱。
“Archer,你有没有认识那个死掉的酒店侍应生。”
“嗯?”
“大家都在聊的那个。你不知道吗?”
他笑一下,好像在说,“我像是会在‘大家’里听到他们谈话的人吗。”持续反复的体温让他的血色浅了。凛说明晚如果还烧起来就去挂点滴,现在就睡觉好了,我在注意你的冷热,不用担心。
头夜,Archer在巨大倦意和生猛的心跳里睡过去,梦见了那个雨林。梦见他参与了凛的夏季,一整个夏天他们困在林中一座房子,有无数器物的角落浮起太阳颜色。沙发、地毯、长柄水壶,宁静而怀旧的,他很确信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的远离了睡在悬崖边、蛰伏着巨大不甘和绝望、心火后永远放置着一块寒冰的生活。至于原来为什么是那种生活,他已忘了。打开抽屉,笔记,纸头,书本,软钉,红宝石。只有生活了,饮茶吃饼干,屋檐底下看云,家里的后墙长满蔷薇,遥远之遥远那边,跨越田野,会有海鸟在水塔峰顶盘旋。但通常凛还是不在视野中,她在忙,浇水读书采购,不需要他参与的,然后突然拿着什么新发现从面前跳出来,喊他,Archer!于是他找,终于有次怎么找也找不到,绕房三圈,直到那木质结构在他眼前被森林侵蚀,露出原本的孤寂残缺。
失去了光。黑暗中蛰伏的鬼火重新点燃了。
睁眼是搂着凛睡。他的冷汗甚至浸湿她额发。把她也染潮了。她很快醒,翻箱倒柜拿降温贴和退烧药,就着水让他喝,一直逼在嘴边。Archer反而很冷静,先问她说,凛,你为什么没跟我有孩子呢。
没有头尾,那是梦里遗憾。他接过杯子,仰头咕嘟咕嘟吞咽。凛只盯着他看,那是不点灯时,Archer像只隐隐发光的雄兽。跟她那么不一样,好像哪里受伤。如果拥抱,会有热暖,会有撕裂。舔舐了,伤口愈合留下舌尖的腥甜,但一直弥留苦涩,像苦到心口被人大力攥着。
凛一直不知道该对他怎么做。
昼迁夜徙,彼此从不多问言语之外的事,就相安无事。Archer是AB面,或许还有C面D面。他会偶尔歪在沙发数天花板,偶尔看人不爽要笑不笑话里藏刀。偶尔逆着夕阳的金色轮廓,男性女性,心照不宣。在白日,建筑物台阶,甲壳虫似的攒动的清漆轿车,人来人去,很多双手都可以摸过。只有孩子学脚踏车,穿越其间放肆大笑。凛呢?Archer无法描述她。描述她像那些光影、瞬时、风中摇树。那是他的记忆。他也无法描述那颗属于她的物件怎样在遗忘中待在他胸口八年。而一切都已不重要。
生如此漫长。
人变得贪得无厌。在爱中,寻求两方天秤的公正无倾斜,爱的程度不相上下,是永不可能。
而追问哪方更喜欢,是天下最愚蠢事。
他们都深谙此事。
他们像两座冰山。
即使根系冻结在一起,露出洋面给对方看的,也只能是此一角。
“没呀Archer。”
凛没有靠近他。在月光中,她后退到床边细脚圆桌了。以至他看清她的颈,腰,腿,在光里变透明了。凛被穿过,胸口跳动。都还年轻。她桌边坐下,托腮笑他。
“Archer,你不是也说过,不想要小孩子吗。”
“我以为、你总会有、总会碰到想要跟她养下一代的人。想要告诉她、你一切一切真实感受的人。”
“她尊重你、爱护你。你们要彼此拯救,彼此疗愈。”
“我还想着,那个人没必要一定是我呢。”
他俩穿过水汽往卧室走。凛拉着他,像个一心为他健康着想的家庭老师。Archer先停下脚。他看着她,摘掉头上的冰贴。然后紧迈两步,拦腰截住凛来,亲到心口,扔下了她的浴袍和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