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

    第三章羔羊

    北境的群山有种忧郁味道。

    灰黑的棱脉,即使在艳阳天也环绕着一层奶油色辉光,如遇暴雨,则是烟云如盖,在疾速变动的风里孤独地伫立,远望哀渺人世。菲德尔远瞻着这风景到15岁,眼睫上挂满雾珠,逐渐知道那正是父亲手记里提过的地方,也是他最后走出家门,去到的地方。

    也许他在那里看到火鸟。

    “菲德尔,羊,羊!”

    “什么?”

    伊诺克顶着一只雨帽,那巨大的漆黑的老头帽,步履匆匆地回家来:

    “你让羊全淋在雨里,全湿透了!”

    “像个傻瓜。”

    雨是密斜的,冷得不像这时节,落在遍地青黄的草皮上。满地的白羊站在满地雨里,菲德尔站在满地的白羊里,不知动弹,这些羊兼与弟弟的眼睛齐刷刷只知望着他。于是伊诺克叫:“好吧,随便你,过来,进屋擦擦。”

    “我叫过它们走,我赶过它们走,它们不愿动。”菲德尔神色迷离地伸出一只手,迟钝地解释说。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来吧。来。”

    屋里烧着一只巨大的漂亮的壁炉,是二十多年前,父母结婚时,父亲特地建的。如今伊人已去,父亲也跟着走出家门,业已八年了。你说,他还会活着吗。菲德尔问。

    “什么?”

    “老头,父亲。”

    “不会。”伊诺克扔过去毛巾,又匆匆把水壶坐到火上:“你又看那些山入迷。”

    “他去了哪里,他说不定见到什么!”

    “这是你的猜想,菲德尔,”哥哥说,“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有写,”菲德尔说,“难道他不是想给母亲治病?难道他不是想,在她死后身体未冷,唤回她的魂灵?他知道火鸟可以做到!”

    “那是个神话传说,”伊诺克说,“火鸟是传说里的神灵。实现愿望,永生,赐予丰收,或者其他什么……那只是人们的美好幻想,菲德尔。只要你想,你也可以编一条。”

    弟弟别过头去,表情冷厌地加入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显出颈子结实修长,直延伸到两只手臂。手也是大而修长的,细腻的心思,手指在膝盖上不耐地点着,显出他们相互不认同。伊诺克藏着忧心。15岁的菲德尔几乎已经是个大人,他的身形样貌出众,且还在日夜壮大着,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有时他听得见他的骨头在夜里伸展的声音,迎着月光知道他弟弟的腿胫骨又长了一分,呼吸变得悠长、匀称。国王陛下不久又会遴选士兵。领主——他不在乎那些公侯,不畏惧于他们的淫威,只是担心在有男丁的家中必出的一位里挑中菲德尔,而不是他。

    军队不是什么好地方,菲德尔正直,倔强,单纯,温柔。他们会毁掉他。

    伊诺克睡着了,梦见长大成人的菲德尔一生穿行在原野上,领着大群的牛和羊。他的妻子就抱着孩子在不远处的家门口挥手笑望,然后那些孩子再长大,再有孩子。再这样望。

    第二天公爵的传信人挨家挨户临到家门口,纵身跳下马,展开那张长长的、写满了名字的皱巴巴的羊皮卷:“菲德尔·莉莉丝·拉瓦尼奥。”

    伊诺克在夜里自作主张,宣称他们挑中了他。二年后那传信人再次临到这家门口,给了17岁的菲德尔一套衣服和一个纸包,里面有两枚金币,一枚银币,一枚勋章。一套洗旧的衣服,这就是哥哥的全部家当,在那勋章下面压着一张破旧的纸条,上书模糊不清,大概意思就是,不要从军。好吧。你的弟弟菲德尔拉瓦尼奥在一次行军里感染痢疾,他喝到了污水,不幸身亡。我们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请你不要太过悲伤。

    震惊之余,菲德尔这才知道是哥哥代替了他的死亡,他做了他的代罪羊。

    日夜间他只是深陷自责,面对着空荡荡的家,和大群的牛羊悲伤。自此,世上只有他一个了。他卖掉了大部分的牛羊。留下一些小牛犊和羊羔,为它们敞开围栏。驱赶它们出去。

    “走出去!怎么会这么蠢。你们只知道被雨雪淋,不知道我要割你们的毛,扒你们的皮,饮你们的血。你们应当学会咬人。咬人,就像这样!”

    菲德尔瞪大眼睛愤怒地将手腕磕到羊羔的牙里,小羊只是咩咩叫着跑开,牛犊,则是舔了舔,又眼光湿润地看着他。

    皮艇,木筏,小舟。菲德尔在世上流窜,随便依着河流漂到哪里。城市,郊野,或者流放地,不过他还是常常梦见山,梦见火鸟,梦见一个晶莹的光点在他们周身环绕,父亲便带着哥哥弓着背低着头,跟着那束火鸟的光,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山间的高地走去。

    雪又下起来。冰凉地扑了满面。

    “喂喂,醒来,醒来。”

    融化的,却不是雪也不是泪,他从不流泪。原来是洪水。洪水浸满了他的面庞,是士兵叫他从散架的小船上起来,这里要清理出去,以便停放更多的尸体。菲德尔身体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费力揉了好一会儿眼睛,看见至少成百上千的尸体码在地上,而神职人员、医生和士兵正在这之中不断穿梭,简直构成了一个方阵。天是阴沉沉的,蟹青色的晦暗,许多人在号泣,而更多人是在无力地瘫软着,呻吟流泪,挣扎抢地,控诉洪水的偷袭,河流的发怒,世道的不公。

    “我侍奉上主,忠于祖国,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斯特劳斯坐着,低垂着头,面对巨大的悲伤。怀中是女儿伽茜,还穿着昨夜的睡裙,尽打湿了,贴在青绿色的肌肤上。蜿蜒的长发,水草,附着在那仰天的颈子;徒弟法罗也在身边长跪着,在他们四周,尸体还在不断被运送来,不断增加。斯特劳斯问了一句,你妹妹呢,后者只面如死灰地摇摇头,气力游丝般答道,我不在乎她的命。菲德尔认出他是昨夜的那位“哥哥”,又听到他的回应,下意识四处望了望,的确没有那女孩。一个士兵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水手,你有没有事,没有事就加入我们的队伍,一起搜救。国王有赏。

    菲德尔不喜欢国王,不喜欢他们一切有点头脸的人,他自认是个纯粹的乡下人,农人和牧女的儿子,他瞧不起他们那副飞扬跋扈高人一等的劲儿,也牢记,是他们害死了哥哥,该死的征兵。不过他愿意救人,既然如此,又有赏金,何乐不为。于是菲德尔熟练地操船在四处洼水的城市里巡游,很快看见一个青铜的高处,一星惹眼的金发,徐徐靠近时,那小姑娘正坐在马屁股上双腿并拢,面色苍白,全身颤抖,衣角上不断地滴着水。

    “你拒绝营救?”

    “不……”闻声,欧根摇摇头:“我想很快会到我。”

    “你以为他们把你晾在这里,是叫你等着,排队?”

    欧根用力点了点头。

    他只是笑了下,然后登高踩基座,不费力就将她抱起来,又踏回船上。“我刚刚看到你哥哥,”菲德尔说,又换了个说辞:“你们……关系真差。”

    欧根转过头,望他一眼,了知他是昨夜的人;随即敷衍地笑了下,好像对这个话题没有一点兴趣,不愿多说。

    当制作钟表的一老一少二人看到还活着、并且几乎毫发无伤,全须全尾的欧根,脸上的惊讶很快转为了不甘和愤怒。斯特劳斯一口气堵下去,别过脸,自然无法多说,法罗却有一万种身份和理由揪住小欧根,他跳起来揪住她湿透的领子和金发,几乎咬着牙责难道:“你躲到哪儿去了!你藏到谁的家里,为什么毫发无伤!为什么你还在这!”

    “伽茜死了!你的好朋友!你罪恶的钟表商的女儿!现在你高兴了,世上又少了一个奴隶。”

    菲德尔面无表情。但欧根真的弯下腰去,凑近想要摸一下那额上的已然死去的头发,被自己的哥哥粗暴地打开了。于是她退了几步,从他们身边退开,一时茫然无焦地,面对着走动的人群张望,仿佛他们中的谁能有什么法子,能救一救那死去的人似的。

    她看起来要被抛弃了。或者已经是被抛弃的,同样是哥哥,他几乎掠夺尽她的生存空间,而她此刻再也不能像昨晚那样质问他,反驳他,是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了。菲德尔走过去问,悄悄低了低头问欧根,你要不要换身衣服,我还有些钱没丢。小欧根把头抬起来,先是疑虑的,疑虑他怎么会想到资助她换身干净衣裳,脸上是混乱的,然后就条件反射般喃喃地说:“她怎么就死了呢。她肯定还生着我的气。”

    “早知道这样,我去死就好了,我没想咒她……她读过书,是个大好人,她还有本书在我那……”

    欧根掩面,泪水从望天的美目中成簇的滚下来:“应该我去的,我没有价值。为什么没选我呢……”

    “好了……”他仿佛过电一样,身体一紧。心里有一股流窜的心火和压力,和憋闷和哀伤,好一会儿安慰道:“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死亡选择了她。”

    “是偶然,”欧根说,“没有应许的死亡,只有降临的偶然。”

    “多好,你是被偏爱的小羊。只有生死对小羊是公平的,不经人手。没有预谋。”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小羊。”菲德尔伸出手,揽过她的肩头,近乎下意识地、将头低下来,颊面挨着她的金发,哀怜而又释然地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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