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中江楚迎来了在血液内科的第一个值班，距离她入科还不到一周的时间。

    她还算好，有个倒霉同期入科后第二天就给他排了值班，他看到值班表的那一刻发出了尖锐爆鸣，跑去质问住院总。

    老总姓余，是一个个瘦瘦小小，但永远活力十足、能量满满的师姐。余总一句话给他怼了回去：不懂就问，干就完事！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嘴上说着不担心，但在入科教育后，住院总把排了主班的规培生单独留下来，培训血液内科的常见急危重症识别和处理原则，还人手一份，分发了自撰的《血液内科值班宝典》。

    两个小时过去了，讲到最后，看大家一脸痛不欲生，她咧嘴一笑，“不要那副表情嘛，其实我们血液内科的病非常简单，你们以前上大课肯定讲了的，三系减少不就感染、贫血和出血嘛，少了你就补，多了你就去除嘛。”

    所有人苦笑脸，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

    看大家还是那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住院总表情严肃了些，认真说道：“血液科疾病确实比较专，你们之前在其他科室轮转可能不怎么碰得到。但你们记住一个原则，遇到突发情况首先看生命体征和意识，根据情况判断，不懂就问，随时求助，我不是一直都在么。”

    “而且......”她说着神秘一笑，“我都打听过了，你们几个临床能力都不错，也很有责任感，不然我为什么敢排你们值主班呢？所以要相信自己！”

    “最后留一个问题给大家，一个原本Rh阳性B型血的病人，做了异基因骨髓移植，骨髓供者的血型是A型，请问如果要给这个病人输血的话，红悬、血小板应该合什么血型的血？”

    老总说完呵呵一笑，走了。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一周不到的时间，江楚那本薄薄的宝典已经记了不少笔记，可一共也才几天时间，临到要真枪实战去独立值班，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憷，好在她已经把老总工作电话、私人电话、微信都加上了，时刻准备摇人。

    因为要值班，江楚到的比平时更早。周末早上，没有单独的晨交班，但大家都很有默契，昨天的值班医生已经在工作群里发了交班和注意事项，足足有二十多条。

    江楚把装着洗漱用品的袋子放在值班室桌上，一条一条仔细看完了所有交班内容，又建了一个群，把两个副班和实习生拉进去。想了想，更改群名为‘10.10值班平安’。

    周末上午，每个片区都有自己的上级和管床医生查房，他们查完房后会自己处理在科病人的情况。因此对于值班医生来说，上午主要负责新入的病人。

    江楚和两个副班坐在护士站对面的玻璃房，有条不紊轮流去收病人。血液科床位一直很紧张，基本上都是早就预约好的。一上午轻轻松松很快过去，而病房里的空床已经收满了。

    到饭点了，江楚订的餐也到了，她想着两个副班和实习医生都是男生，于是比平时多点了两个菜，还让多送了一份米饭。

    几人拆开包装盒，就围坐在值班室里开始干饭。大家都饿了，速度不相上下，在几个师弟狼吞虎咽的衬托之下，江楚的吃相都还算文雅了。

    饭菜很快见底，等大家吃饱喝足放下筷子时，已经没剩下太多东西了......还好她有先见之明，江楚心想。

    一头锡纸烫的师弟大咧咧往后一靠，笑嘻嘻的说：“今天这强度还可以嘛，竟然这么安逸！”

    剩下几人唰的一下看过去，另一个副班是个留着日系发型、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他语气夸张道：“你给我把这话收回去！”

    在医院值过班的人都知道，在这个班彻底结束之前，这种话万万说不得，每一个说这种话的人都付出了代价，并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言出法随。

    锡纸烫师弟也意识到了，他神情慌了一瞬，下一秒又一脸无畏，“这种玄学，向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就不信，哈哈。”

    “......”另一个男生指着他，一脸沉痛的说不出话。

    江楚微笑道：“没事，我也不信。”

    ......以前年轻的时候确实不信来着。

    大家正在收拾桌面，江楚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护士站的电话。她按了接通，下一秒，护士急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十二床！病人在卫生间晕倒了！”

    江楚心里一紧，小跑着往病房走去，脑子里迅速回想十二床病人的情况。昨天半夜入院的考虑ITP的老年女性，凌晨已经紧急输了1个治疗量的血小板，激素用上了，丙球还没用，今早复查血常规的结果血小板只有8×109/L，又申请了加急血小板但还没拿到。

    但是病人怎么去卫生间了？不是让她绝对卧床休息吗？！

    到了病房，十二床病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几个护士正在安置心电监护，连接吸氧，周围一圈站着几个隔壁床的家属，病人的儿子在一旁急的团团转。

    江楚刚一踏进去，家属看见医生来了，立马上前道：“我就去抽了根烟的功夫，我妈就下床去......”护士打断了他，语速飞快和江楚说：“生命体征平稳，氧饱也是好的，头部没有看到明显外伤。”

    江楚点点头，脚步不停，上前查看患者：瞳孔缩小，不等大，对光反射降低，压眶刺激无反应，GCS评分很低，她又迅速查了下脑膜刺激征和病理征，前后花费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江楚初步评估后立马联系神经外科、ICU老总急会诊，一边对家属说：“病人现在情况很紧急，初步考虑是颅内出血，但需要紧急做头颅CT评估，后续可能要转重症监护室。”

    家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住院总来了，是之前副班见机不对就叫了人。老总一到，江楚瞬间感觉踏实了不少。她把家属叫过去，嗓门清亮，说话更是简短直接，“脑出血你知道吗？病人现在脑出血了，先做CT！”说着又问江楚，“联系神外和ICU没？”

    “联系了的，马上就到。”江楚答道。

    好在家属十分配合，同意去做CT，余师姐继续和家属沟通病情，江楚守在床旁看着病人情况。一个副班联系担架转运队，另一个副班去办公室下医嘱，建病危通知单和沟通记录，几人配合默契。

    不一会儿神经外科和ICU老总也来了，神外科老总踩着双洞洞鞋，风风火火的，迅速看过病人，他眉头一皱，“家属呢？”江楚指了指门外，他掉头就朝家属走去。

    ICU老总看了后，没多说什么，“先做CT吧，看神外怎么说。ICU有床位，家属愿意就转过去，但你们事先得和家属沟通好，我就先走了。”

    江楚明白ICU老总的意思，这个病人基础疾病多，血小板也低，出血的位置很可能在脑干，谁来看都知道预后不太好了，而ICU的费用却很高，到时候很可能人财两空。

    过了会儿，家属过来了，他眼眶通红，慢慢走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床上躺着的母亲，双手搓了搓脸，一会儿又变换姿势，动作和神情充满了忧惧不安。

    担架一到，病人被送去做急诊CT，做完CT直接送去了ICU。

    但江楚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个病人的后续，因为锡纸烫师弟的话开始发力了。

    先是病房里的老病人此起彼伏的发热，一个病人寒战后烧到了四十度，查血，开医嘱降温，还在处理中，另一个床病人又在输血过程中突发瘙痒、胸闷。江楚赶紧让副班处理发热病人，看过那个输血不良反应的病人后，又赶紧下医嘱抗过敏，时不时去看一眼他的情况。

    不一会儿，楼上层流病房108床又说解了血便......怎么又消化道出血了？！江楚赶紧跑上去，一看量还不少，赶紧让护士安心电监护，测血压、心率，开医嘱查血，禁食、补液、合血，申请静脉PPI，和家属沟通病情交代注意事项。

    后面高热病人查血结果回来一看脓毒症，和老总汇报后又赶紧申请升级抗生素，所幸血液内科几位教授都有高级抗生素审核权，省了再去联系药学科的麻烦。

    锡纸烫师弟送十二床病人转科去了，人手更紧张，江楚和剩下的师弟忙前忙后，从走廊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楼上、楼下病房两边跑。

    中途在楼梯间，江楚接到急诊科电话：马上要送上来一个考虑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病人。

    江楚刚想问他，那边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抢在她前头：“我知道你们科室没床位了，我已经联系了你们老总，她说她来想办法哟。”

    这种情况比较特殊了，江楚赶紧请示住院总。

    余总还在外面会诊，听完说了句：“这个病人急诊科那边和我说过了，楼上有个加床，那个病人临时说下午要出院。急诊科送上来后先给他办入院，护士站知道怎么做。我马上回来了，你和家属沟通一下先把骨穿做了，我回来再和家属详细沟通。”

    “好的师姐。”江楚挂断电话，三两步迈下楼梯朝护士站走去。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又称M3型白血病，是一类特殊的急性髓系白血病，临床表现凶险，起病早期可能就单纯的牙龈出血，但情况随时可能突变，早期容易并发DIC，导致出血和栓塞事件，但它又被称为‘可治愈’的白血病，治疗药物就包括大名鼎鼎的□□，也就是砒霜。

    白血病患者入院需要完成骨穿及所有MICM检查，即Morphology（形态学）、Immunology（免疫学）、Cytogenetics（细胞遗传学）和Molecular biology（分子生物学）。但只要第一步的骨髓细胞形态学考虑APL，就需要立即开始治疗，刻不容缓。

    不一会儿，病人送到科室了，是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男性，主诉就是反复牙龈出血一周。

    病人看起来还在状况之外，他就一个牙龈出血到社区医院看病，医生查了个血就让他赶紧转到大医院去。到这里，急诊科还说幸好血液科能临时空出一张床位出来，又让他赶紧住院。

    虽然对状况不了解，但这种未知的恐惧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而且现在还说要给他做骨髓穿刺，抽一些骨髓出来化验。

    副班在向病人询问病史，家属在一旁站着，江楚示意她跟出来，俩人刚走到门口，病人在后面紧张问道：“你们要单独去说啥？如果是和我的病有关，不要瞒着我，一切我都能承受得住的......”

    江楚欲言又止，但很快她反应过来，“没事，你不要紧张，我找她签字。”

    江楚带着家属走到办公室，和她面对面坐下，首先问她，“关于病人的情况，您大概知道是什么吗？”

    “医生和我说，可能是白血病......”家属低头说着，脸上神情木木的，但总体来说是冷静的。

    “他目前考虑的这种白血病，确实十分凶险，但治疗及时的话，它又是一种完全可以治愈的白血病。因此我们要尽早诊断，尽早治疗。为了诊断，就必须要给他做骨穿。”江楚说着又问她，“您同意给他做骨穿吗？”

    家属点了点头，江楚又和她交代了可能的一些出血风险，家属在骨穿同意书上签下了名字。

    “还有，您还是要求对病人保密吗？”

    她仍然点了点头。

    江楚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这种时候医生真的有些难做。病人当然对自己的病情有知情权，但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如果罔顾家属意愿，会被教重新做人。

    但在病人对自己的病已经有所察觉的情况下，一味地隐瞒显然并不合理，他也不会相信，只会适得其反。

    江楚决定把难题交给余师姐，让她做一下家属的思想工作。

    注：ITP：原发性免疫性血小板减少症；GCS评分：格拉斯哥昏迷量表；ICU：重症监护室；PPI：质子泵抑制剂；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