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生握着西玉安手腕的力道,在那句柔婉似水、却字字如针的“三皇兄待西妹妹可真好呢”飘入耳中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如同冰冷的铁箍骤然锁紧,指骨凸起,硌得西玉安腕骨生疼!那痛楚尖锐而短暂,却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瞬间刺穿了她因恐惧而麻木的神经。
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
江雾生冷白的侧脸在轩榭流转的光影里,依旧如同覆着一层亘古不化的寒霜,没有丝毫波澜。他甚至没有朝木知春的方向瞥去一眼,仿佛那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他捏着青玉茶盏杯盖的手指,依旧在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沉的茶叶,姿态疏离而漠然。
然而,就在西玉安以为那瞬间的剧痛只是自己濒临崩溃的错觉时,他却缓缓抬起了眼睑。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口骤然解冻的寒潭,越过丝竹缭绕的笙歌曼舞,越过满堂锦绣的衣香鬓影,精准地、毫无温度地,钉在了主位下首那张温婉含笑、如碧莲初绽的脸上!
没有怒意,没有质问,只有一片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冰冷审视。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沉重的磨盘,带着碾碎一切的漠然威压,沉沉地压了过去。
轩榭内原本恢复的谈笑声,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低了下去。空气骤然凝滞,只有丝竹管弦之声还在不识趣地悠扬着,此刻听来却显得格外刺耳而空洞。
木知春脸上的温婉笑容似乎微微一僵,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那双清澈见底的杏核眼中,水光依旧盈盈,却在江雾生那冰冷目光的逼视下,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毒蛇受惊般骤然缩紧的冷芒!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白皙纤细的右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光滑的紫檀木上留下了一道更深的、几不可见的白色划痕。
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甚至将那抹僵硬的笑容晕染得更加温柔无害。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江雾生那令人窒息的视线,仿佛只是有些羞怯般,将目光柔顺地投向身旁的江瑜,声音轻软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殿下,您瞧,三皇兄这般护着西妹妹,倒显得臣妾多嘴了呢。”
江瑜脸上的温润笑容不变,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覆在木知春搭着扶手的那只手上,动作温柔而充满保护意味,指腹似有若无地在她微蜷的指尖上轻轻抚过,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
“青青也是关心则乱。”
江瑜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目光转向江雾生,眼神平和,毫无锋芒,
“西小姐昨日受了惊吓,三皇兄顾念同僚之情,多加照拂也是人之常情。倒是青青你,总是这般心软,见不得旁人受半点委屈。”
他话语间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江雾生的“照拂”,又巧妙地抬举了木知春的“善良”,更将西玉安定位在无关紧要的“旁人”位置,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方才那无声的、却足以令人窒息的交锋。
江雾生依旧没有言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在江瑜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抵内核的冰冷洞悉力。随即,他缓缓收回了视线,仿佛对这场兄友弟恭的戏码失去了兴趣,重新垂眸,专注于手中那盏早已凉透的清茶。只是握着西玉安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却丝毫未松,冰冷的指腹如同烙印,紧紧贴着她腕间急促跳动的脉搏。
一场无形的风暴,似乎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强行按捺下去,消弭于无形。轩榭内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贵妇们又开始低声谈笑,只是那笑声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西玉安僵硬地坐在江雾生身侧,如同一个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手腕上那冰冷的禁锢,臂弯间紧贴皮肉的匕首锋刃,还有四面八方那些若有若无、如同芒刺在背的探究目光,都让她如坐针毡。尤其是主位下首那道水碧色的身影,虽然不再直视她,但那无形的、粘腻冰冷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始终缠绕着她,让她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浸透了内衫。
她强迫自己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裙摆上那银线绣的、几乎看不见的缠枝暗纹。那些细密的、冰冷的银线在她眼中扭曲、放大,仿佛变成了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脚踝,将她拖向无底深渊。木知春那句“待西妹妹可真好”如同魔咒,在她混乱的脑中疯狂回响,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冰冷的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似乎有些乏了,轻轻摆了摆手。丝竹声渐歇,宫宴终于接近尾声。贵妇贵女们纷纷起身告退,一时间环佩叮当,衣袂窸窣。
西玉安如同即将获得赦免的死囚,绷紧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站起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然而,就在她身体微动、试图挣脱江雾生那冰冷手掌的瞬间——
一股极其幽微、如同初绽昙花般清冷、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甜腻香气,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
那香气极其独特,清冽中带着勾魂的媚意,仿佛能穿透厚重的脂粉香和熏香,直抵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西玉安只觉得呼吸一滞,一股莫名的燥热和眩晕感猛地袭上心头!眼前景物似乎都晃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循着香气来源望去。
只见木知春在江瑜的搀扶下,正款款起身。水碧色的裙裾如同碧波荡漾,随着她的动作,那缕奇异的、勾魂摄魄的幽香更加清晰地弥散开来。她似乎并未注意到西玉安的异样,正微微侧首,对身旁一位相熟的贵女低声说着什么,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脚步却似不经意地一顿,水袖微拂,恰好扫过西玉安身侧那张矮几的边缘。
“哎呀。”
一声极轻的、带着一丝懊恼的娇呼。
一只小巧玲珑、通体莹白、雕琢成玉兰花苞形状的羊脂玉香囊球,从她宽大的水袖中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恰好滚落在西玉安脚边的猩红地毯上。
“我的香囊!”
木知春轻呼,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心疼,目光投向地上的香囊,随即又抬起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一丝歉然和无助看向西玉安,“西妹妹,可否……劳烦你帮我拾一下?方才起身急了些……”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姿态楚楚可怜,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小心遗落了心爱之物的柔弱女子。周围还未散尽的几位夫人小姐也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了过来。
西玉安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拾香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惊涛骇浪之后?
这绝不仅仅是拾一个香囊那么简单!这是试探!是羞辱!是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玩弄!木知春在逼她弯腰,逼她低头,逼她在所有人面前,在她刚刚被江雾生“护”在羽翼之后,再次暴露自己的卑微和恐惧!
巨大的屈辱和强烈的抗拒感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僵在原地,没有动。
“青青,不过一个香囊,让宫女捡便是了,何必劳烦西小姐?”
江瑜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宠溺的责备,伸手欲扶木知春离开。
“殿下,”木知春却轻轻挣开了江瑜的手,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看着地上的香囊,眼中水光更盛,带着一丝固执的委屈,“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的……意义不同……西妹妹离得近,又……又最是心善,定不会嫌臣妾麻烦的,对吧?”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僵立的西玉安,那眼神纯净无辜,却像淬了毒的蜜糖,粘腻而致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西玉安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隐隐的幸灾乐祸。空气再次凝滞,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般沉沉压下。
手腕上,江雾生那冰冷的手指,依旧如同铁箍般禁锢着她。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地上的香囊,只是垂着眼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然而,西玉安却清晰地感觉到,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似乎……又收紧了一分!那冰冷的指腹,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狂跳的脉搏!
他在等!
他在逼她!
逼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选择!是继续维持那点可怜的、如同纸糊般的尊严?还是为了生存,彻底弯下她的脊梁?!
西玉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小六子临死前那双凸起的、凝固着巨大恐惧的、空洞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再次浮现!枯井边蜿蜒的暗红血迹……江雾生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回响:“脏的,是犹豫。”
不!她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退缩!西家的门楣,是用血砌的!不是眼泪,也不是……无用的尊严!
一股被逼至绝境、玉石俱焚般的狠戾,如同淬火的刀锋,猛地在她眼底亮起!她眼中的惊惶、屈辱和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木知春那带着残忍兴味的凝视下,在江雾生那冰冷手掌无声的逼迫下——
西玉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她的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括。靛蓝色的粗布裙摆拂过猩红的地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伸出了那只被江雾生攥得冰冷发麻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探向地上那只莹白小巧的玉兰香囊球。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微凉的玉石表面。就在她即将握住香囊的刹那——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清冷妖异的幽香,如同实质般,猛地从那玉兰香囊微张的缝隙中钻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臂,蛮横地钻进她的鼻腔!直冲脑海!
“嗡——!”
西玉安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无数细碎的金星在黑暗中疯狂爆裂!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和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胃里翻江倒海!耳边尖锐的嗡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小心!”
一声带着虚假关切的惊呼响起。水碧色的衣袖如同流云般拂过。
就在西玉安即将狼狈地扑倒在地的瞬间,一只冰凉滑腻的手,如同毒蛇般,极其迅捷而精准地,猛地攥住了她伸向香囊的那只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是木知春!
她借着“搀扶”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那张美丽绝伦、写满“担忧”的脸庞,瞬间贴近了西玉安因眩晕而惨白失血的脸颊!近得西玉安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看清她眼底那片清澈之下、翻涌着的、如同寒潭深冰般的、毫不掩饰的冰冷恶意和残忍的兴味!
“妹妹的手……怎么这样凉?”
木知春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温热的呼吸拂过西玉安的耳廓,“还抖得这样厉害……可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那声音轻柔婉转,却字字如刀,带着冰冷的嘲弄和赤裸裸的威胁!如同毒蛇在猎物耳边吐着猩红的信子!
西玉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思考!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木知春身上那股奇异的、混合着清冷与甜腻的幽香,此刻却如同致命的毒气,让她几欲窒息!
就在这时,另一股更加霸道、更加冰冷的气息骤然降临!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木知春那只正死死掐着西玉安手腕的手!
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摧枯拉朽般的、毫不掩饰的暴戾!瞬间将木知春的手腕硬生生从西玉安腕上扯开!
“嘶!”
木知春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那张温婉的脸庞瞬间褪去血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江雾生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高大的玄色身影如同骤然拔起的险峰,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沉重的威压,瞬间将木知春完全笼罩!他一手依旧握着西玉安冰凉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如同铁铸般,死死钳制着木知春的手腕!
他微微垂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口翻涌着暴戾寒气的深渊,死死锁住木知春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
没有言语。
只有一股如同实质般的、令人窒息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以他为中心,瞬间席卷了整个轩榭!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所有尚未离去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连呼吸都停滞了!
木知春被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巨大的力道钳制着,手腕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她眼中那抹冰冷的恶意和兴味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水汪汪的杏核眼此刻只剩下惊骇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
“三皇兄!”
江瑜温润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怒!他猛地站起身,试图上前,“你这是做什么?青青她只是……”
江雾生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江瑜。他的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利刃,死死钉在木知春惨白惊惶的脸上。钳制着她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又加重了一分!木知春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够了。”
一个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
皇后缓缓站起身,明黄的凤纹宫装在灯光下流淌着尊贵的光泽。她脸上的温和笑容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沉凝与不悦。她的目光扫过僵持的三人,最终落在江雾生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紧张气氛:
“雾生,松手。成何体统?”
她的视线掠过被江雾生护在身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西玉安,又看向被他钳制着、痛得脸色发白的木知春,眉头微蹙,
“不过是个意外,何至于此?都退下吧!”
皇后的命令如同赦令,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死局。
江雾生那双翻涌着暴戾寒气的墨瞳,在皇后的话语落下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下,翻涌的戾气缓缓沉淀,却并未消散,只是更深地沉入了那无底的冰寒深处。他钳制着木知春手腕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压迫感,一根一根松开。
木知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跌入身后江瑜及时伸出的臂弯中。她紧紧捂着自己被捏得青紫一片、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惨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怨毒与恐惧,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青青!”
江瑜扶住她,脸上温润如玉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他猛地抬眼看向江雾生,眼神锐利如刀:“三皇兄!你……”
“退下!”
皇后声音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江瑜未出口的质问。
江瑜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将所有的怒火和怨愤强行压下。他不再看江雾生,只是紧紧揽住怀中颤抖不已的木知春,低声安抚着,转身快步离去。那水碧色的身影依偎在月白锦袍的怀抱里,如同被狂风骤雨摧折的娇花,迅速消失在轩榭外的光影中。
轩榭内死一般的寂静。残留的贵妇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皇后看着江雾生,目光复杂,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人群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转眼间,偌大的轩榭只剩下皇后、侍立的宫人,以及如同两尊冰冷石雕般伫立着的江雾生,和他身后依旧被他攥着手腕、脸色惨白、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西玉安。
“雾生,”
皇后看着江雾生冷硬孤绝的侧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告诫,
“你……过了。”
江雾生缓缓转过身,面对皇后。他松开了握着西玉安手腕的手。那冰冷的触感骤然离去,却在她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如同烙印般的青紫指痕。
“儿臣知错。”
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平静,毫无波澜,听不出丝毫悔意或歉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皇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她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在西玉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怜悯和复杂的审视,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在宫女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轩榭内只剩下死寂,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缕诡异的幽香。
西玉安脱力般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廊柱,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方才木知春贴近时那股浓烈妖异的香气,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再次伸了过来。
这一次,并非攥住她的手腕,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手臂。
西玉安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般抬头。
江雾生就站在她身侧。玄色的身影在空旷下来的轩榭里,显得愈发高大而孤绝。他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翻涌的暴戾已然平息,只剩下如同古井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和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无声的、却不容置疑的指令,示意她离开。
西玉安如同提线木偶,被他半扶着,踉跄地走出这片让她经历了一场无声炼狱的轩榭。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迎面扑来,吹在她汗湿冰冷的额头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步辇在宫道上沉默地前行。月光清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宫墙高耸,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里回荡,单调而压抑。
直到步辇在三皇子府那扇沉默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玄黑侧门前停下。陈伯如同早已等候的幽灵,无声地拉开了车门。
江雾生率先下了车。他没有回头,径直朝着府内那片更加深沉的夜色走去。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如同融入黑暗的羽翼。
西玉安扶着冰冷的车门框,摇摇晃晃地下来。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手腕上那圈青紫的指痕隐隐作痛,臂弯间紧贴皮肉的乌沉匕首,冰冷的锋刃硌得生疼。木知春那张贴近的、带着冰冷恶意和残忍兴味的脸,江雾生那瞬间爆发的、令人窒息的杀意,还有那缕诡异的幽香……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让她头痛欲裂。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江雾生身后,穿过熟悉的、死寂的回廊,走向那座如同坟墓般的听竹院。夜风吹拂着庭院里墨黑的瘦竹,沙沙声如同鬼魅的窃笑。
就在即将踏入听竹院那扇矮门前时,走在前方的江雾生,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廊灯下,如同一堵沉默的玄铁之墙。
西玉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
江雾生缓缓抬起一只手。玄色的袖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只有寸许长短,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凝固的暗血般的赤红色泽。形状细长,微微弯曲,前端尖锐如蜂刺,尾端却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细的、如同凤鸟尾羽般的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幽光。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刺鼻的、混合着铁锈与某种奇异花香的腥甜气息,从那赤红之物上隐隐散发出来。
“拿着。”
江雾生的声音低沉响起,如同贴着地面刮过的寒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冰冷的命令。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手向后一递。那枚赤红如血的诡异之物,静静躺在他冷白的掌心,散发着不祥而致命的气息。
西玉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她认得这东西,或者说,她认得这形状,这气息,这令人作呕的腥甜。
枯井边!缠绕在木知春那白皙纤细的腕间!昂首吐信,猩红的信子,三角形的蛇头,那根……那根被用来无声无息夺走宫人性命的毒针,那根……那根被木知春从容拔出的银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让她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她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这……这是……”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嘶哑破碎。
“血鸩。”
江雾生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清晰地传入她因恐惧而嗡鸣的耳中,“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他微微侧过脸,廊灯昏昧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口寒潭,平静无波地倒映着西玉安此刻惊骇欲绝的脸,清晰地映出她眼中那翻腾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抗拒。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裂开般的、纯粹的黑暗与毁灭。
“你想要的,”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西玉安摇摇欲坠的心防,“更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