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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听竹院的夜,比宫墙外更沉,更冷。风声穿过墨黑的瘦竹,不再是沙沙的低语,而是如同无数冤魂在暗处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撕扯着人的耳膜,啃噬着紧绷欲断的神经。厢房内,那盏素白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西玉安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房门,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额角的冷汗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粘腻液体,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月白色的宫装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左臂衣袖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鲜血正从翻卷的皮肉中不断渗出,浸透了破碎的布料,滴滴答答地落在脚边冰冷的地砖上,积成一洼暗红的血泊。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感。御花园假山后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烙印般死死钉在她的视网膜上——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寒光!木知春贴身侍女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自己狼狈不堪的翻滚躲闪!还有那柄仓促间挥出的、只划破了对方手臂的乌沉短匕!

    失败。

    彻头彻尾的失败。

    她甚至连靠近木知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个警觉的侍女逼得如此狼狈!若不是她对那偏僻路径还有一丝模糊的记忆,借着假山石林的复杂地形勉强脱身……此刻,她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不仅没能完成任务,暴露了自己,还留下了致命的线索——那柄匕首!那侍女认得她!木知春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在黑暗中窥视、出手!西家……西家怎么办?!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炸响!房门在她身后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

    西玉安猝不及防,被那强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前踉跄扑倒!左臂的伤口重重撞在冰冷的桌沿上,瞬间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的闷哼!

    她狼狈地摔倒在地,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股熟悉的、冷硬如雪松混着金属的独特熏香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霸道地驱散了血腥味和她的恐惧。

    江雾生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魔影,静立在敞开的门口。玄色的亲王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衬得他冷白的面容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他并未看地上狼狈不堪的西玉安,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屋内——桌面上被撞翻的油灯,滚落在地的粗布包裹,以及……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刺目的暗红血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滩血迹上,停顿了片刻。随即,他缓缓抬步,踏入了房间。玄色的锦靴踩过冰冷的地砖,停在离西玉安蜷缩的身体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死寂。

    只有西玉安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格外清晰。

    江雾生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西玉安浑身僵硬,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靠近时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那冰冷的熏香气息。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手伸了过来。那手,曾捏碎她幼时的珠花,曾捏着她的下巴宣告西家的生死,曾逼她念出索命的咒语,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攥住她的手腕,在木知春面前宣告所有权。

    此刻,这只手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攥住了她染血的、微微颤抖的左臂手腕。

    “唔!”

    伤口被触碰的剧痛让西玉安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躲避!

    然而,江雾生的力道看似随意,却如同铁钳般牢不可破!他并没有用力捏她的伤口,只是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握着她的手腕,将她那只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臂,强硬地抬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道被利器划开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鲜血依旧在缓慢地渗出,沿着她苍白的手臂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江雾生垂眸,目光落在狰狞的伤口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口寒潭,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审视一件破损的工具。他的另一只手,从宽大的玄色袖袍中探出,指尖捏着一方素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丝帕。

    他动作细致得近乎诡异,用那方丝帕,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她手臂伤口周围沾染的污泥和凝固的血块。帕子柔软的丝质面料摩擦着伤口边缘脆弱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

    西玉安全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巨大的屈辱和更深的恐惧冲击着她混乱的大脑。他……他在做什么?在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失败、狼狈逃回之后?在她暴露了身份、可能给西家带来灭顶之灾的时候?他像在擦拭一件需要保养的器物,而不是一个受伤的人!

    “嘶……”

    当冰冷的丝帕不经意地蹭过翻卷的皮肉边缘,剧烈的刺痛让西玉安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江雾生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平静无波地看向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疼?”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贴着地面刮过的寒风,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询问,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西玉安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用力地、屈辱地点了点头。

    江雾生静静地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泪水,片刻。随即,他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于擦拭她的伤口。动作似乎放得更轻,更慢,但那冰冷的触感和专注的神情,却比粗暴的对待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当手臂上的污泥和大部分血污被擦去,露出那道更加清晰狰狞的伤口时,他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他没有拿出伤药,也没有进行任何包扎。

    他的目光,从伤口缓缓上移,再次落回西玉安惨白绝望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深处,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刀呢?”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西玉安的心脏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身体,却被他握着的手腕牢牢禁锢着。

    “丢……丢了……”

    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被……被她的侍女……打落了……”

    “丢了?”

    江雾生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口寒潭,平静无波地映着西玉安眼中瞬间放大的恐惧,“本王给你的刀,你用它做了什么?”

    西玉安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划……划伤了她……手臂……我……我只来得及……”

    “只来得及划伤手臂?”

    江雾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西玉安的耳膜,“所以,你拖着一条差点被废掉的胳膊,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了回来?把刀留给了对方?留给了木知春?”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西玉安早已崩溃的神经上!巨大的屈辱和绝望让她几乎发狂!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嘶哑地喊道:“我也不想!我试过了!可她身边有人!那侍女身手很好!我……我差点就死了!”

    “死?”

    江雾生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裂开般的、纯粹的黑暗与毁灭。

    “你死了,西家怎么办?”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西玉安瞬间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灭顶而来,让她连哭泣都忘记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绝望!是啊……她死了……西家怎么办?那个如同修罗般的男人,会毫不犹豫地将西家满门推入地狱!

    看着她眼中瞬间崩裂的绝望和灰败,江雾生眼中那抹冰冷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他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微微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将她的视线,强硬地转向那道皮肉翻卷的创口。

    “看看。”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锥,狠狠凿进她摇摇欲坠的心防,“看看这伤口。深一寸,你的手就废了。再偏半分,割断筋脉,你这辈子都拿不起任何东西。”

    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脆弱的神经。西玉安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手臂上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为什么?”

    江雾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冰冷而平静,“为什么她的刀,能快、准、狠地指向你的要害?为什么你的刀,却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慌乱中划破对方的手臂?”

    “因为……”

    西玉安的嘴唇哆嗦着,泪水混着冷汗滑落,“因为……她……她练过……她……”

    “因为她的刀,是用血喂出来的。”

    江雾生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残酷真理,“每一次犹豫,每一次退缩,每一次不必要的仁慈,都在钝化你的刀锋!都在把你推向死亡!都在把西家……推向万劫不复!”

    “脏的,是犹豫。”

    他冰冷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伤口边缘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

    “西家的门楣,是用血砌的。不是眼泪,也不是……无用的仁慈。更不是……失败者的借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西玉安的灵魂深处!巨大的屈辱、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剧痛,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江雾生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腕。

    那冰冷的触感骤然离去,却在她皮肤上留下了更深的寒意烙印。他缓缓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从宽大的玄色袖袍中,摸出了那样东西。

    那枚寸许长短、通体赤红如凝固暗血、前端尖锐如蜂刺、尾端雕刻着繁复凤羽暗纹的诡异之物——血鸩!它静静躺在他冷白的掌心,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幽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与奇异花香的腥甜气息。

    如同来自地狱的邀请。

    “你的刀,太钝了。”

    江雾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西玉安因恐惧而嗡鸣的耳中,“钝到连一个侍女都杀不了。钝到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钝到……把西家满门的性命,悬在木知春的刀尖上。”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迫着西玉安摇摇欲坠的神经。他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鸩,缓缓地、不容抗拒地,递到了她那只没有受伤、却依旧冰冷颤抖的右手面前。

    “拿着它。”

    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蛊惑和绝对的命令,“用它,去磨你的锋。”

    西玉安猛地睁开泪眼!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抗拒而骤然收缩!她看着那枚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腥甜气息的血鸩,如同看着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枯井边那宫人瞬间凝固的抽搐和死寂……小六子后颈那个微不可见的红点……死亡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不……不……”

    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仿佛要逃离那致命的赤红!

    然而,江雾生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定了她眼中翻腾的恐惧和抗拒。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纯粹的、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拿着!”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抗拒的暴戾威压!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攫住了西玉安的心脏!她毫不怀疑,如果她再敢退缩,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西家满门……西家满门……

    一股被逼至绝境、玉石俱焚般的狠戾,如同淬火的刀锋,猛地在她眼底亮起!她眼中最后一丝软弱和抗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空洞的决绝!

    她不再退缩。

    她不再颤抖。

    她猛地伸出手!那只冰冷颤抖、沾着自己血污的右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绝,一把攥住了那枚冰冷的、赤红如血的毒针!

    血鸩尖锐的蜂刺瞬间刺破了她指腹的皮肤!一股细微却极其尖锐的刺痛传来!紧接着,一股冰冷的、带着奇异麻痹感的腥甜气息,顺着那微小的伤口,如同毒蛇般钻入了她的血脉!

    西玉安浑身猛地一颤!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死死攥紧了那枚如同活物般冰冷的毒针,指节因用力而森白!那赤红的色泽,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颊和眼中那破碎绝望却又孤注一掷的冰冷光芒,如同地狱绘卷!

    江雾生看着她终于握住血鸩的手,看着她眼中那被强行冰封的恐惧和破土而出的狠戾。他那张如同覆着寒霜的脸上,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唇角。

    那依旧不是笑。

    那是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露出其下翻涌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与毁灭性的赞许。

    “很好。”

    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金铁交鸣,狠狠撞在西玉安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他不再言语。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羽翼,转身,步履无声地朝着门外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走去。只留下那一个冰冷的“好”字,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这间弥漫着血腥、恐惧和剧毒气息的房间里,也烙在西玉安被彻底重塑、浸透毒液的灵魂深处。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

    西玉安依旧跪坐在地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摇晃。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紧紧攥着血鸩的手上。指腹被蜂刺扎破的地方,渗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血珠,与血鸩本身的赤红融为一体。

    冰冷的毒针紧贴着她的掌心,那诡异的腥甜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的呼吸。

    脏的,是犹豫。

    西家的门楣,是用血砌的。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握着血鸩的手。赤红的毒针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幽光,像一条蛰伏在她掌心的、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

    窗外,夜枭凄厉的啼鸣划破死寂,如同为这把刚刚淬了剧毒、即将出鞘的妖刀,吹响了第一声死亡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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