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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光未破晓,浓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压着帝都的飞檐斗拱。宫城深处,吏部衙署的值房内,却已灯火通明。巨大的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冰冷地倒映着房梁上悬挂的几盏素绢宫灯。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的微涩、旧纸张的尘味,以及一种属于权力中枢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冰冷铁锈气息。

    西玉安垂首肃立在江雾生高大的玄色身影之后。她换上了一套与昨日在撷芳园截然不同的装束——深青色素面窄袖束腰宫装,毫无纹饰,布料厚实挺括,行动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头发紧紧绾成最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枚毫不起眼的乌木簪固定。脸上脂粉未施,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被强行冰封的寒潭,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情绪。

    左臂的伤口被厚实的布料层层包裹,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神经。然而更让她心神紧绷的,是紧贴着右手小臂内侧、被特制皮扣牢牢绑缚的那枚赤红之物——血鸩。那冰冷的触感,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时刻提醒着她昨夜那场冰冷的交易和那句“用它,去磨你的锋”。

    值房内并非只有他们。几位身着各色官袍、品阶不低的吏部官员垂手侍立两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水银,只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主位之上,端坐着的正是吏部尚书,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份摊开的卷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下首左侧,七皇子江瑜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月白的锦袍依旧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平和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眼神深处是一片沉凝的冰寒。他身侧,木知春安静地侍立着,水碧色的宫装衬得她身姿愈发纤细窈窕,低眉顺眼,如同最温婉娴静的碧莲。

    “王崇……”

    吏部尚书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沉重和挥之不去的惊疑,

    “通政司右参议卢秉忠……还有这几位……皆是吏部考功多年,素有清名……怎会……怎会一夜之间,尽数暴毙于府中?且死状……如此诡异?”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江瑜和江雾生,最后落在西玉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卷宗上,几个名字被朱笔圈出,如同滴落的血珠。其中“卢秉忠”三字,赫然在列!西玉安的心脏猛地一缩!昨日在听竹院那间冰冷的厢房里,江雾生逼她念出的那个名字!那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名字!竟然……死了?而且……不止他一人?!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死水微澜。是木知春!一定是她!杀人灭口!她知道了!她知道了自己派小六子盯梢,知道了那卷桑皮纸被截获!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挥动了屠刀!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斩断了所有可能的线索!

    “此事确乎蹊跷。”

    江瑜温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和关切。他微微倾身,看向吏部尚书,

    “父皇震怒,严令彻查。吏部掌管官员考课升迁,此番数位官员离奇暴毙,恐非偶然。值此多事之秋,人心惶惶,更需彻查根源,以安朝野。”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江雾生,最后停留在西玉安那张苍白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西小姐……昨日在御花园受惊,今日便随三皇兄来此公干,倒是辛苦。不知……可曾听闻些风声?”

    他话语温和,字字句句却如同绵里藏针!将矛头隐隐指向了吏部内部可能的疏漏,更将西玉安这个“受惊”后突兀出现在权力核心的不速之客,推到了风口浪尖!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西玉安身上。有惊疑,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怀疑。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紧!

    西玉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江瑜在试探!他在逼她!逼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破绽!她的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压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低沉、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寒铁坠地,清晰地响起:

    “安安。”

    西玉安猛地一颤!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江雾生并未看她。他依旧负手而立,玄色的身影在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冷硬孤绝。他只是微微侧过脸,对着侍立在侧、如同枯木般佝偻的陈伯,随意地抬了抬下巴。

    “东西。”

    陈伯浑浊的眼珠没有任何波动。他无声地从宽大的灰布袍袖中,摸出一个卷成细筒状、用火漆封缄的桑皮纸卷,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吏部尚书面前。

    “禀尚书大人,”

    陈伯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这是昨夜三更,巡城司在西城一处废弃土地庙神龛下发现的。火漆完整,尚未开启。”

    吏部尚书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过纸卷,小心翼翼地验看火漆封印。当他的目光落在封印上那个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形似缠绕蛇纹的暗记时,脸色骤然剧变!

    “这是……?!”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雾生,又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旁边的江瑜和木知春。

    木知春一直低垂的眼睫,在听到“蛇纹暗记”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剧烈颤动了一下!她搭在身前、被水碧色宽袖遮掩的双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的尖端隔着衣料,仿佛能刺破掌心。那张温婉绝伦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柔顺平静,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

    江瑜脸上的温润笑容也瞬间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寒芒!他搭在紫檀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值房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纸卷,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打开。”

    江雾生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吏部尚书深吸一口气,用银刀小心地剔开火漆,缓缓展开纸卷。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逐渐显露的字迹上。

    西玉安也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腔而出!这卷纸……这卷纸会是昨夜那卷吗?还是……新的线索?木知春……她会如何应对?

    就在纸卷即将完全展开、秘密即将揭晓的瞬间——

    “且慢!”

    江瑜温润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切和凝重!他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吏部尚书,又转向江雾生,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三皇兄,尚书大人!此物来历不明,又涉及数位重臣离奇身亡,干系重大!如此贸然开启,恐有不妥!万一……万一其中藏有更深的陷阱,或是……惊扰了某些不该惊扰的存在,后果不堪设想!”他话语间意有所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木知春,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护意味。

    “殿下所言极是。”

    木知春适时地抬起那张美丽柔弱的脸庞,眼中水光盈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和后怕,声音轻软得如同受惊的雀鸟,“此物……此物出现的时机太过诡异。昨夜……昨夜臣妾听闻卢大人他们……噩耗传来,已是心惊胆战,一夜未眠……如今又……”她微微喘息,一手轻轻抚着胸口,仿佛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臣妾恳请殿下,恳请尚书大人,此物……还是交由宗人府或大理寺,在更稳妥之处查验为妥。”她的话语柔婉,姿态楚楚可怜,将一位受惊的皇子妃演绎得淋漓尽致。

    吏部尚书捏着纸卷的手顿住了,脸上显出明显的犹豫。江瑜的“担忧”和木知春的“惊惶”,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让他不敢轻易动作。

    江雾生冷眼看着这对“贤王贤妃”的表演,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翻涌的冰寒几乎要凝结成实质。他并未理会江瑜和木知春,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直刺吏部尚书:

    “尚书大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威压,“此物,是在西城土地庙发现。西城,昨夜由巡城司副指挥使刘猛当值。刘猛,是兵部尚书周挺的门生。周挺……”他微微一顿,冰冷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脸色微变的江瑜,“是七弟的骑射启蒙恩师。”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值房内炸开!

    吏部尚书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卷的手指猛地一紧!兵部尚书周挺!七皇子的启蒙恩师!巡城司副指挥使刘猛!西城土地庙!这一连串的名字和地点,瞬间勾勒出一条令人心惊胆战的线索!矛头,直指七皇子一系!

    江瑜脸上的温润笑容彻底消失!他猛地看向江雾生,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怒和一丝被戳穿的狼狈:“三皇兄!你此言何意?!刘猛当值西城,不过是例行公事!周大人是我恩师不假,但这与此物何干?你莫要血口喷人,含沙射影!”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厉色。

    木知春的脸色也瞬间苍白了几分,她下意识地向江瑜身边靠了靠,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委屈,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污蔑:“三皇兄!殿下他一向敬重您,您怎能……怎能如此猜忌?这……这岂不是要寒了殿下的心,寒了天下忠臣的心?”她的控诉情真意切,带着泫然欲泣的颤音。

    值房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几位吏部官员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皇子之间的倾轧,竟如此赤裸裸地在吏部值房上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江雾生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威势。那只骨节分明、异常冰冷的手,越过吏部尚书犹豫不决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直接攫取了他手中那卷尚未完全展开的桑皮纸!

    吏部尚书猝不及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下意识松手,纸卷瞬间落入江雾生掌中!

    “你!”

    江瑜惊怒交加,猛地踏前一步!

    木知春更是掩口轻呼,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惊骇和怨毒!

    江雾生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们。他捏着那卷薄薄的、却如同千斤重的纸卷,修长的手指在微黄的纸面上缓缓抚过,如同抚过冰冷的刀锋。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纸卷的内容上,反而缓缓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口寒潭,平静无波地、穿透了江瑜惊怒的面具和木知春怨毒的眼神,直抵其下翻涌的惊涛骇浪。

    “七弟,”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贴着地面刮过的寒风,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值房内,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你的刀,似乎……钝了。”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木知春瞬间血色尽褪的脸颊,掠过她那只紧紧攥着水碧色衣袖、指节泛白的手,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连灭口,都做得如此……拖泥带水。”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惊雷炸响!

    江瑜的脸色瞬间由惊怒转为铁青!木知春更是浑身剧震,那双一直努力维持着柔顺无辜的杏核眼中,终于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浓烈的、如同淬毒般的怨毒和杀意!她死死地盯着江雾生,又猛地扫向一直垂首肃立在他身后的西玉安,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冰冷的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是他!

    是他截获了密信!

    是他洞悉了一切!

    是他……将这把致命的刀,指向了自己!

    西玉安低垂着头,身体僵硬如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木知春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狠狠刺在她的后背上。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紧贴着皮肉的血鸩,那冰冷的触感和腥甜的气息,此刻却像一种扭曲的支撑,提醒着她早已身陷修罗场,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江雾生不再看江瑜和木知春那精彩纷呈的脸色。他随手将那卷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桑皮纸卷,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般,抛回给脸色煞白的吏部尚书。

    “查。”

    他只吐出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坠地,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冰冷威压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狠狠地砸在值房冰冷坚硬的青金石地面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紧绷欲裂的心弦上!

    吏部尚书捧着那卷烫手山芋般的纸卷,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知道,这个“查”字背后,将是怎样一场席卷朝堂的血雨腥风!而风暴的中心,正是眼前这对如同修罗与妖花般对峙的皇子夫妇!

    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如同丧钟般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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