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仿佛过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
蕙畹艰难地撑开了感知。虚无依旧,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多了一丝微弱却清晰存在的异样波动。那是重溟的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带着一种让她心悸的破碎感。
“重溟。”她的神识急切地探向那波动传来的方向,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之前不同,不是对禁闭,不是对天道,而是对这个她一直视为冤家对头的家伙可能就此消散的恐惧。
没有回应。只有那缕微弱到几乎要断绝的气息,证明他还存在着,但状态极其糟糕。
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蕙畹。如果不是她非要强行感应人间,如果不是她大意被那冰冷破坏气息冲击,如果不是自己不小心,重溟根本不会为了保护她那缕脆弱的心神连接而硬抗那道毁灭性的神力,他本可以袖手旁观,看着她受创,甚至暗自高兴少了一个碍眼的对手。
可他偏偏没有。
他挡在了她前面,用他的神识之盾,承受了足以让上神陨落的冲击。
“为什么?”蕙畹的神识波动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天道的不公与冷漠让她心寒,而重溟这出乎意料的、近乎自我毁灭的保护,更让她心乱如麻。她一直以为他处处与自己作对,是厌恶,是挑衅。难道竟是她错看了他?
她小心翼翼地凝聚起所有能调动的、微薄的神识力量,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缓缓靠近重溟意识所在的位置。她不敢触碰,生怕一点细微的扰动都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是守在那里,像一个笨拙的哨兵,用自己的神识感知,笨拙地看护着他那缕随时可能熄灭的气息。
暴躁的怒火早已被沉重的忧虑和一种莫名的酸涩取代。此刻占据她全部心神的,是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重溟。天道惩戒私斗,需要用到如此酷烈的手段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她对天道的信任,在白虎神君的冷漠、在司辰星君的强势、在这片充满恶意陷阱的虚无禁闭中,已经摇摇欲坠。而重溟的重伤,更是将这摇摇欲坠的信任,彻底推向了崩塌的边缘。
时间在无声的守护中流逝。重溟的气息依旧微弱,但似乎在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地稳定下来。上神本源的生命力终究顽强。
就在蕙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瞬时,她敏锐地察觉到重溟意识深处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不是苏醒的迹象,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反应。他的神识核心似乎在微微震颤,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紧接着,蕙畹的感知捕捉到了一幕让她彻底怔住的景象:
重溟那几乎破碎的神识核心外围,极其微弱地,浮现出一点极其微小的暖光。那光芒微弱得如同萤火,却带着一种与这片冰冷虚无格格不入的、极其纯粹的守护意念。它并非针对重溟自身,而是向外扩散,形成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笼罩在蕙畹神识周围的屏障?
这屏障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它确实存在着,它在自动地、悄无声息地替她抵挡着虚无中偶尔掠过的、极其细微的时空碎片和法则侵蚀,这些碎片和侵蚀对全盛时期的他们来说如同尘埃,但在仙力被禁锢、神识也遭受重创的此刻,积累起来也是不小的负担。
重溟即使在他昏迷濒危、意识沉沦的状态下,他残存的本能竟然还在试图保护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蕙畹的心上。她之前所有的困惑、不解、甚至对他动机的恶意揣测,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他挡在她身前,不是偶然,不是算计,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就像现在,即使他自身难保,那点微弱的守护意念依然固执地存在着。
蕙畹的神识覆盖着重溟紧握琉璃碎屑的手,那份冰冷的触感和其中蕴含的微弱大地脉动,是她在这片虚无中唯一的慰藉和力量的锚点。就在她试图从这微弱的联系中汲取一丝力量,思考如何唤醒重溟或修复他破碎的神识时,异变陡生。
整个银河绝域骤然亮起。
并非温暖的光明,而是一种冰冷、浩瀚、不带丝毫情感的纯白光芒,瞬间充斥了每一寸感知。这光芒带着绝对的威压,仿佛亿万星辰同时聚焦于此,将一切黑暗、挣扎、乃至微弱的暖意都彻底净化、湮灭。
蕙畹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神识像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瞬间被冻结,几乎要溃散。她本能地想缩回覆盖在重溟手上的神识,却发现那纯白光芒蕴含着恐怖的禁锢之力,让她动弹不得。
“蕙畹。”
一个声音响起。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烙印在她的意识核心。这声音无法形容,它同时包含着无数个声音的叠加:有庄严的圣歌,有万物的悲鸣,有法则运行的冰冷摩擦,也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漠然。
天道。
祂的意志,直接降临了。
“汝,见吾之净世伟力否?”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俯瞰尘埃的绝对权威。“你所承受的神力,不过是吾意志的一缕涟漪。重溟自不量力,妄图以蝼蚁之力撼动天柱,此等下场,咎由自取。”
蕙畹的神识在恐怖的威压下剧烈颤抖,愤怒与恐惧交织。祂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将重溟的重伤归结为咎由自取?
“天父……”蕙畹艰难地凝聚起神识回应,试图保持一丝恭敬,但质疑已无法掩饰:“重溟之过,自有天规惩戒。然此净世之力是否太过酷烈?此间禁闭,原为思过,非为诛神。”
“思过?”天道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嘲弄的波动:“汝当真以为,吾罚汝等禁闭,仅为惩戒区区私斗之过?”
纯白的光芒微微流转,仿佛在审视着被禁锢的蕙畹和昏迷濒死的重溟。
“吾孕育三界,演化众生。然,凡尘浊气日盛,生灵贪婪无度,妄念丛生。神祇亦受其染,私欲膨胀,忘却本源职责。”天道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刷着蕙畹的认知,“如马武,玩忽职守;如重溟,桀骜不驯;甚至如汝,蕙畹。”
祂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汝口口声声职责,心系凡尘。可曾想过,正是汝等对凡人的过度庇护,纵容了他们的狂妄?让他们生出人定胜天的痴念,妄图挣脱天地法则的束缚,此等污浊,如同附骨之疽,已蔓延三界,腐蚀本源。”
光芒更加炽烈,仿佛要将蕙畹的神识彻底净化。
“思过?不。”天道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宏大,“此间禁闭,是吾给予汝的最后机会,一次看清真相、做出抉择的机会。”
纯白的光芒在蕙畹面前凝聚,幻化出一幕幕宏大而令人绝望的景象:凡尘战火燎原,生灵涂炭;仙神醉生梦死,争权夺利;魔域戾气冲天,蠢蠢欲动……画面最终定格在无数生灵扭曲、贪婪、充满破坏欲的面孔上,仿佛整个三界都浸泡在污秽的泥沼之中。
“汝所见,便是三界众生之本质——贪婪、愚昧、争斗、腐朽,此等污浊,已无可救药。”天道的声音带着一种伪装的悲悯,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吾孕育他们,赋予他们生命与智慧,然他们回馈吾的,只有污染与背叛,此等孽种,留之何益?”
蕙畹心神剧震,被这极端而恐怖的结论惊呆了:“天父之意,是要灭绝三界众生?”
“非是灭绝,乃是净化。”天道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力:“将一切污秽扫除,让三界重归混沌初开时的纯净。吾将重塑秩序,再造完美无瑕、永沐神恩的三界。”
祂的意志如同毒蛇,缠绕上蕙畹动摇的心神:“蕙畹,汝乃吾亲手点化,执掌四时轮转,本应最贴近天地至理。汝心中那份对职责的执着,对秩序的维护,正是吾所欣赏的纯净本源。汝与那些已被污染的神祇不同,汝尚有救赎之机。”
纯白的光芒分出一缕,如同最柔和的光带,轻轻拂过蕙畹被禁锢的神识,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沦的安宁感,仿佛只要放下所有负担,接受这份净化,就能获得永恒的超脱与宁静。
“归顺于吾,蕙畹。”天道的声音放缓,如同蕙畹之前听过的那样,充满了伪善的蛊惑:“成为吾净世伟业的先驱与见证。与吾一同,涤荡这污浊寰宇,届时,汝将是新纪元中,执掌生命与秩序的至高神祇,凌驾于万古之上。而非像现在这般,为一个注定毁灭的凡尘忧心忡忡,为一个即将化为齑粉的叛逆之徒徒劳守护。”
祂的意志指向了昏迷中气息奄奄的重溟,那冰冷的宣判如同最后的砝码:“此子冥顽,其心可诛。留之,必成新纪元之祸患。归顺吾,亲手了结他,便是汝向吾献上的第一份忠诚。亦是汝自身,获得彻底净化与无上荣光的开始。”
“选择吧,蕙畹。是为这污浊腐朽的旧世界殉葬,还是拥抱纯净永恒的新生?”
纯白的光芒笼罩一切,天道的意志如同巨大的磨盘,缓缓压下,等待着蕙畹的回答。是屈从于这伪善的净化诱惑,成为灭绝众生的帮凶?还是在绝对的威压面前,坚守心中那份对生命、对重溟、对职责的最后一点本真?
重溟掌心的琉璃碎屑,在纯白光芒的映照下,似乎也黯淡了。但在那光芒无法彻底渗透的、他与蕙畹神识交叠的微小缝隙里,那点微弱的、属于大地的脉动,依旧在顽强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