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驿卒的秘密,幽篁没兴趣知道,冷哼一声,团了一团麦秸将他的嘴塞了个严实,她自己则恣意纵马,往南城门飞驰而去。
出城后,前头还算正常,一口气跑出五十里地,后头便不对劲了。
坐骑养膘两日,短短五十里地,竟开始发出短促有力的喷鼻声,白色鼻息噗嗤噗嗤着,接二连三炒豆子似的往外喷。
幽篁心头升起强烈的不安感,但马儿已经无视她的指令,愤怒地横冲直撞着狂奔起来。
-
顾衡接到虎贲郎送来的消息时,莞尔不语,等议事完毕才扬鞭打马去追,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有十成把握能把人追回。
北地高驷骏马非一般马匹可比,四蹄如风,长于长途奔袭,追上幽篁的骏马不在话下。
在远方白茫茫的雪原之上,一个红色的星点在快速地往更远处去,一个黑色的星点以更快的速度往红点处奔。
两个星点越接越近,隔着一箭之地,顾衡看清了幽篁在棕色骏马上的后仰身姿,她在努力控制马匹,缰绳拉得很紧,口中大声“吁”着,但丝毫不见马儿减速。
眼看马匹越奔越快,已呈癫狂之状,而幽篁身形飘忽,似要被颠下来了。一旦掉下马,不能脱身,在这样的极速移动中,人一定会被拖成重伤。
小道上,两马并驾齐驱。
“手给我!”
他大声喊,并伸出右臂。
幽篁脸色已有些发白,额头冷汗淋漓,在狂乱的颠簸中,顾衡简直犹如从天而降,将她心中溢出来的恐惧与无助一下子扑灭了些许。
似乎是绝对的信任,她果断递手过去。
几乎在幽篁递手给他的时候,他便立刻蓄力,撤回钓鱼线一样轻松,一扯,那厢里幽篁脚尖一点,踩□□坐骑,借力飞扑,有惊无险地飞向了顾衡怀里。
两人相对而坐,心口皆扑通扑通跳得似烧开了的沸水,咕嘟咕嘟直冒泡。
蓦然一声悲鸣,俩人还没松口气,顾衡的坐骑无端一颤,四蹄陡然不稳,砰的一声巨响,马匹倒地,直撞得大地上雪片翻飞。
是幽篁的马匹,它本就有些癫狂,又突地被她踩了一脚,受了刺激,发狂之下朝两人身下骏马猛撞了一下。
坐骑受到撞击,嘶鸣着倒地,马背上的人自然会受到波及,几乎于毫无防备之下被弹出了丈远。
茫茫雪原,本是一望无际的荒地,这会儿旁边是林地,林间偶有怪石躺地。
俩人像雪团一样,被抛着,先撞在了一颗松柏树干上,后又滚着撞在了石头上。
幸运的是,这一突发状况虽让人猝不及防,但顾衡仍旧凭借敏锐的下意识动作,先把幽篁死死护在了怀里。
所以俩人被掀飞时,顾衡作为肉盾,先是脊背被撞,后又额头触地磕在了石上。
他忍着身体的剧烈疼痛和头晕恶心,确保幽篁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能灵活滚起来,才放心昏过去。
松枝上的雪,扑簌簌落下,落满了顾衡乌发、脸颊、脖颈、胸膛。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方死里逃生,幽篁心绪还没平静下来,眼下又失惊。
“顾衡。”
扑到他身前,抹去他脸上的雪,只见额头高高肿起一片,鼓包的地方破了皮,渗着血丝。又摸了摸腿脚,倒是无碍。
别把脑袋磕坏了,幽篁六神无主地冲他轻喊,他毫无反应。
“顾君策!”
再轻轻拍他的脸颊几下,他仍旧不回应。
幽篁不得不更慌了,冷汗一阵接着一阵。
想他身体健壮,整日里百病不侵的样子,便是战场上被刀斧砍上几下,也无所畏惧,若因救她有个三长两短,就太荒唐了。
四下里冰天雪地,杳无一人,她翻了翻手掌,试着拖拽地上躺着的人,死沉,拖不动丝毫,着实没法把他抱上马背了,但又不放心丢下他一人回城求救。
“顾衡,你醒醒。”
伸出手指抵在他脖颈上,肌肤微凉,但脉搏跳动强烈有力,幽篁心里的惊惶与紧张霎时间缓和了一些。
深深吐出一口气后,她骤然紧紧盯着他瞅了起来,心里急剧盘算,方才那两下到能不能令他不醒人事。
真的不怪她多疑,着实是被蛇咬了两次,不能不防。
伸手在他硬朗的脸颊上戳了戳,柔软冰凉,指尖轻划、扶摩,一路划到他唇角,再到喉结。
这种挑逗的动作轻浮又富有情调,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无情:“顾侯,你要真死在这了,我立马去雍城,找怀策说明退婚书的缘由,让他立刻娶我。”
说着当真起身,趋着步子往不远处安静站着的马匹走去,雪地碎玉般喀吱作响,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呵呵,色鬼本性难移!
翻身上马,幽篁双目觑着他,嘴里嘀咕:“怀策单纯,以前在洛阳时,我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如果我俩成了亲,他必然事事问我意见,到时雍州大权可就落在我手里了……”
越说越狼子野心了,听她那话里头的情绪,好像村头寡妇,苦熬多年终于死了夫君,人还没埋,便迫不及待要改嫁,且已想好如何蒙蔽新夫君,给孩子当恶毒继母了。
顾衡无法再忍,睁眼,缓缓坐起身,一双琉璃般透亮的眸子冷冷睨向她,干咳两声:“你是巴不得我死,是吧!”
倒也没有。
驱马到他跟前,幽篁歪头调皮笑道:“你的马不行诶,竟然不认主,谁都能驱使。”
顾衡直直地瞧着她,忽然失笑:“我方才救了你的命,你总要报恩吧!下来,扶我上马。”
“报恩,行。”音调婉转,啾啾如黄鹂啼唱,她下马一本正经地道:“多谢顾侯救命之恩,请上马。”
顾衡佯装伤得头晕目眩,步伐东倒西歪,非得幽篁搀扶着,才勉强爬上马背。
坐稳后,本要拉她上马,却瞧见她拍了拍马臀,自己则轻飘飘地扬长而去。
手按双刀,大步往前,乌发与红色披风在白茫茫田地里飞扬,颇有豪侠义气。
他有些愣住了:“……你,冰天雪地,要去哪?”
幽篁边走边摆手,大声道:“恩已报,就此分别。”
顾衡郁闷,眼看人越走越远,值得扯着嗓子吼道:“什么恩已报,你只是扶我上马而已,算哪门子的报恩,回来。”
幽篁转过身,午后冬阳照在她脸上,跟山野里挂在枝头的柿子一样,皮上结着白霜,却红彤彤地好看。
“携恩求报非君子所为,堂堂顾侯,不会难为我小女子吧!”
前世之恩,不远千里杀人也要报,眼前的救命之恩倒想轻描淡写划拉过去,想跑,哪这么简单。
顾衡不悦道:“有恩不报。女公子承袭崔公学问,当知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的基本道理。”
他口中的崔公便是幽篁的外祖父崔朗。
听他提起外祖,幽篁迟疑了一小会儿,踩着片刻前留在雪地里的脚印返回,仰着脑袋问道:“顾侯想做什么?”
顾衡摇头:“不是我要做什么,是你要报恩。我祖母逼婚很甚,你帮我应付一下,事成之后,本侯保证,你可以选择分道扬镳。”
幽篁奇怪地望着他,点了点自己的脑瓜嗤笑:“我与怀策刚退完婚,转眼又跟着你回家,我何以自处,你的头是不是被磕坏了?”
勒紧缰绳,顾衡作了个打马就走的姿势,俊俏的脸皮在白雪与暖阳的映衬下,似雪顶梅花,棕色的眸子一半装着日光,一半被雪色染成冷蓝,昳丽异常,也十分矜傲。
“听说你表姐崔越在惠王府过的非常不好。”
这样的话通常都具有诡异的魔力,说话的人若是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魔力还会翻倍。不必多说什么,只用藏掖着透露一句半句的,听者立刻便会老实下来,希冀他能透出更多的信息,或者祈求能获得大人物的帮助,毕竟他都愿意和你谈论这件事了,议论解决办法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顾衡老练的多,他看了一眼脸色陡然颓败下来的幽篁,并不做过多表情,便将双目看向遥远的雪原,声音低沉地换了话题。
“你不必现身侯府与我家人相见,只需在外头做场戏。另外,你的马发疯,定然找不回了,我可以让你在雍州军马里挑选一匹当坐骑。”
他只提了对幽篁来说很没有吸引力的条件,因为他深知,被人拆穿心中念想已经很痛苦了,此时以利诱之,在人心中定然会被当成混蛋。
让她说,让她主动许之以利,他就是救她出水深火热的大英雄。
若他猜测不错,幽篁会以要求他帮助崔越为条件,答应他的携恩求报。然而他携恩求报的条件已经列好,她所许之利,自然是留待来日他用。
幽篁知晓自己阿姐生活得不好,但她自己在洛阳也是举步维艰,能逃出来,已属万幸,根本没有能力将崔越弄出来,况且她努力过,崔越怕连累她,不愿随她离开洛阳。
这个时候听到顾衡的话语,她心中忽地升起希望。
她抬首紧紧望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也不似先前那般大马金刀,只用力攥着,仿佛整个人已经意识不到手中还握着什么东西了。
另一只手也握拳贴在胸口,眉目忧愁:“你能帮帮我阿姐吗?我答应陪你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