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劈落一道霆霓,柳茸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
那夜梏着自己双臂的手不是说笑。
它的主人,是认真的。
她听见身后男人的气息缓缓挨近,却又在即将靠上她颈窝一刻止住,留下几缕垂落的发丝。
落进襦裙边际,衣中轻挠,似幼狸的毛。
“若我知道来日肖想的是你,”他启唇,带出口的是满腔滚热,“最初在勾栏院便会劫走你,任你打也好、骂也好我都要劫你,决计不分师兄半点肉汤喝。”
年少之人尚未学会伪装,胸意直抒,炽灼地熨烫着她。
“所以,能不能选我?”
——别看那些男人了,看我吧。
舍予半点注视就好。
她爱人时的模样,薛不虞见过。
在益州的青瓦陶砖下,锦官城的细雨飘风里,他见过她与另一个人的俦侣无二,双宿双寝。
眼底是对另一个男人、一个于他眼中也挑不出瑕的人的情爱,流露如荷间凝珠。
唇上绵绵密密浮起一阵迟来的焦躁,薛不虞望着前方不回头的背影,不由得心间发紧。
他过去嗤之以鼻的情爱,现在求之不得,仰着头讨食般,希求她的施舍。
那句话如何说来的?
人呐,真的不能把话说太满。
“薛不虞,你是他师弟。”
“嗯。”
“他是你师兄。”
“不用你说……”落在柳茸双臂的手终于变成拥紧肩头的力道。
柳茸想走,脖间揽着的手臂岿然不动。
青年的声音缓慢又疲惫。
“来见你时,我走了一路,一路踏着雪退退进进的想了很久,我何曾如此不要脸皮过?可有人向你提了亲,我才发觉,一想到日后你身边站着旁人,小爷那才叫不甘心。”
“什么脸皮的,如我这等孽子从来没有过。放着好好的官不做京城不待,目无王法杀人私斗,出格事干净了说自己对一段情望而却步,不像我,也不是我。”
与崔元的关系如同重重加在他身的枷锁,囿困住不断冒头的悸动。
不敢承认、不愿直面。
直至柳茸被人求娶,忌恨蒙过双眼,薛不虞恍悟。
他何曾是什么好人?忧愁寡欢、患得患失,自己不像自己。
从前花间吃酒的剑客,最想要的酒便去争,最欢喜的剑便去夺,快意傲游云海,掂得起,放得下。
可她与酒与剑不一样,于她面前,他才是摆在酒铺里待有缘人采的酒。
长安酒香铺子也多,顷刻不见,她身边摆满了不请自来的酒,好的劣的一股脑自卖自夸。
分明自己是比他们都先来的。
此后柳茸门前,偶尔摆了一壶酒,有时清晨刚出街的第一笼糕点,雪融时,屋檐偶落一绺留下多时的朱红剑穗。
薛不虞丢了脸皮起来确实肆无忌惮,将不少对柳茸起心思的公子视为雠敌,公鸡相斗般啄了不少人。
他不是一个大度之人,见不得旁人分走柳茸的注意,连她摸过猫儿的手都恨不得凑头上去,蹭掉她手上猫味。
柳茸接纳他那日是场春雨后的庙会,丢了伞的二人架住衣奔回府烤火,他衣物湿透紧贴薄肌,转着发辫对她甩雨。
“你要想好,跟了我可是会背上不好的名声的。”
“小爷哪有名声。”他笑,“全天下人知道又如何?我就是要全天下人知道我和自己师兄喜欢上同一个人!”
一件干衣兜头扔来,蒙住他放着狂言的头。
再不止下去不知此人又要出口何等不像样的话。
干衣摔在脸上,从头覆落,青年的身躯破开素净的衣袍,奇袭而来,反手抱住了柳茸。
“做不做?”他发梢尚湿,鸦青色的发上残留着沐浴的皂香。
问话问得直率,柳茸以为听错了,薛不虞又问一遍。
她扎扎实实听清了。
“你想好了?”
师出同门,她还想着薛不虞约莫会同崔元一般不成婚不破戒,不料他于此事说得坦率。
“我想好了,反正也将崔元那厮得罪了,干脆得罪个透底。”念到曾听了多年名字,薛不虞眼中浮上未化的悲伤,快速如沫消散。
“我还以为你同他一样,不破戒的。”
“江湖人何来戒律,尘世倒是规束得臻至,也没见几分出于情真,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随心所行,随念所动,只要情是真的有何不可?”
他促狭着眼,“再说,柳大人不先试过怎知好不好?万一我是个不|举的,岂不是亏了柳大人?大人此时抽身而退也不迟。”
柳茸倒是没想到他狠起来竟会这样咒自己,作势要打,那人却截住她手,像根顺杆爬的藤在她臂上靠头,斜支着。
“做不做全凭你一句话。”
一只莲花香的手代替了回答。
似沁凉的莲瓣抚过他的眉睫,擦拭去青丝滴落他脸边的水润。
薛不虞一愣,旋即神色了然地咬住柳茸为撤去的指端,贝齿轻啮。
一阵皮松骨痒,柳茸慢慢从他口中抽回手,“薛公子,如此急女子会不欢喜的……”
女子咬着耳,话音落下,薛不虞当即想好了日后去到阴曹地府是下油锅还是上冰山。
他对不起师兄,是他的错,他日后下去比荆身请罪,但要他忤逆己心,不去想眼前的女子,亦是错,瞒骗的是自己,他做不到。
“那你说……要如何才能女子欢喜?”他的心口在作痒。
柳茸没想好回语,来人的眼已迷雾缭绕,将她的手搭在自身肩头,“你教我。”
她附在他耳边,道了句不知哪学的荤话。
说罢,身下搂着腰的男人一阵面红耳赤。
少顷,她听见他在笑。
常年举剑、覆着薄茧的指尖一挑,榴红襦裙的衣带随之解落。
如焚火化灰,撇进榻角最深处。
她终究和他裹着同一件被衾跌入了地狱里……
在冲破禁锢刹那,薛不虞视野一片发白,脑中无法思索任何事物,任由她发间香顺沿着刻入骨髓。
稍稍缓神,竟鬼使神差地生发出一束遗憾。
那年那个拥有她梳弄之夜的男人,他不该砍他的。
该大卸八块。
一刀太便宜他了。
原来剑技太好也能吃亏。
“你说,我死后会下十八层地府吗?”
一觉熟睡到三更天,柳茸在脱水的渴意中醒来,出神仰望。
床帐一片昏暗,后背星星点点的酥麻,是薛不虞捏着散开的发梢在她身上不老实地逗弄。
“我陪你下。”他语气贪恋缱绻,显然刚刚清醒。
这一夜,他很满足。
此生未有的体会几欲将他溶解。习武多年,薛不虞身骨硬朗,自认心硬如玄铁。
而今夜,被枕边的女子练成绕指柔。
“我陪你,就像你做,我陪你做,你入地狱,我就陪你入地狱。”
一股热液顺着柳茸唇瓣流入。
入喉处传来烈意柳茸方意识到,是酒。
她不自觉吞咽,有其他物什随酒探入她口,一吞一咽间,狡诈地索取着她舌间玉漱。
两颗小虎牙剐蹭着她的唇肉,痒痒绵绵。
数不清喂了多少口,覆在她唇上的温热方知足松开。
薛不虞擦擦唇。
见柳茸投来目光,笑着解释,“见你神色就知你渴了。你教我,我喂你,扯平了。”
“喂得很好。”
薛不虞花了些许功夫反应,眯起眸子:“多谢大人抬爱。”
“不过,小人可有赏?”眉目疏朗的青年得寸进尺。
柳茸疑惑。
“你莫不是觉得我甘愿没名没分?”薛不虞笑起来,“你错了。”
“这里,”一根手指戳戳柳茸胸前左下,皮肉之下,匿着微颤的心跳,“爷比谁都想要。”
“方才是谁不要尘世规束?”柳茸取笑他。
“尘世规束是尘世规束,”薛不虞不屑地嗤了声,“我的名分是我的名分,再不规束也不能少了我的名分。”
柳茸后知后觉自己跌入的或许不是地狱,是一个生米煮成熟饭的圈套。
而引自己上套的美人,神容疏朗,真真是色字心头一把刀。
“想去何处?”身后的手拦住撇下被衾要走的柳茸。
柳茸:“批公文。”
今夜因着薛不虞案上定好的公文还未批完。
薛不虞怎也没想到,自己的大敌不是别的莺莺燕燕——竟是桌上薄薄一层纸。
“我随你。”他拍桌,剑身弹起,穿好衣,却在见她束胸时避开双眸。
眸光,不知该放在何处。
即使与女子初尝了鱼水之欢,但不着衣共寝终究是第一回,自己连与师兄都不曾裸呈过,女子便更不消说。
说些字眼露骨的胡话他信手拈来,胡话无人当真,但真真切切地来是另一番事了。
柳茸不会看不出他的心思,识趣步入屏风,却更添几分朦胧。
隔着屏风,有目光频频落在柳茸身上。
她套好襦裙走出,薛不虞偏着头端起酒盏。
这一夜,她的上襦被扯坏。
新衣是几日后赔来的,赔衣的男子敲敲衣奁,邀功般说名贵无比。
新衣底下,是他千挑万选的另一套春衣,亲自跑了好几日的布坊。
柳茸揶揄:“男子一般不是摘朵花儿,而后说什么名贵都衬不上你吗?”
“我呸。”薛不虞撑着腰,“那是男子为省钱找的说辞。哪有什么名贵的事物衬不上人的,按我说,你合该穿金戴银。”
他抛着剑穗,邀她试衣,草草几笔,挥毫绘下她试着春衣的模样。
点缀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