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

    新房内红烛早已燃尽,月色撒落在窗棂上凝结成霜,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莲子撒落一地。

    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喜被里,唐筱芜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浓密的睫毛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

    突然,一阵劲风拂过,大红喜被被掀至床尾,床铺上显露出唐筱芜穿着单衣的单薄身体。

    “起来!”

    见她不醒,程邺又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大力推搡。

    “快起来!”

    剧烈的晃动将梦境搅碎,唐筱芜无奈地坐起,眉宇间尽是未褪尽的睡意。

    “毒妇!”

    程邺咬着牙,每个字都像在唇齿间反复磨过。

    冰冷的刀锋紧贴上颈脖间细嫩的肌肤,唐筱芜猛地睁大双眼,视线往下,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颈脖间反射的寒光。她僵硬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哪还有半分睡意。

    “你。。。。。。你这是为何?昨日我们才拜堂成亲,今日你就想杀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可知大和律法中杀妻可判什么罪?”

    程邺快被她气笑了,他倒是小瞧了她,倒打一耙的本事还真不小。

    “既然你知道我是锦衣卫,你还敢谋杀亲夫,那你可知大和律法中谋杀亲夫可判什么罪?”

    “我哪有谋杀。。。。。”唐筱芜一愣,昨夜的事全都记起来了。她看着如暗夜猛兽般紧紧盯着自己的程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实在抱歉,那茶水。。。。。。不是给你喝的,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程邺阴沉着脸,脸上写着你看我信不信几个字。

    “真的。。。。。。都说洞房之夜女子要遭罪,我便想着在茶水里加点蒙汗药,洞房之前先把自己迷晕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谁知道他会先喝上一口。

    程邺紧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单手扣住唐筱芜的手腕,拇指与食指精准地压在脉门处,指尖微微发力,指腹之下的肌肤柔软无力,的确是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

    “亏你想得出来,把自己迷晕了,就不用洞房了?”

    他放下刀刃,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唐筱芜。

    唐筱芜抿唇不语,显然她与程邺没有想到一块儿去。既然嫁了人,夫妻敦伦是理所当然之事,她只是怕疼罢了,而在程邺看来,她便是不愿洞房。

    不过,程邺这样想,也正好如了唐筱芜的意。

    程邺还穿着昨夜的喜服,他在地板上睡了大半夜,睡得腰酸背痛,醒来又与唐筱芜对峙了半天,看唐筱芜穿着单衣坐在床上,心里暗暗不爽。

    不愿洞房就算了,连伺候人都不会,蜀中女子不教习《女戒》吗?夫者天也,她是一点儿为人妻子的自觉都没有。

    而反观唐筱芜,此时危机解除,瞌睡也上来了,她打了个哈欠,问:“我可以睡着了吗?大人。”

    不等程邺回答,一只脚勾过床尾的锦被盖在身上,侧过身去背对着程邺睡了过去。

    程邺久久凝视着唐筱芜的背影,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年幼时看着大嫂进门,他也曾憧憬过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何模样,后来当了锦衣卫,渐渐便把婚姻之事抛诸脑后,直到去年,阿娘才告诉他有婚约在身,女子是蜀中药王唐震的女儿。

    对于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女子,他也有些茫然而无措,他暗自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

    唐筱芜睡得深沉,还是蜷缩在床的最里面,身后留下一大片空位,程邺脱了喜服准备歇息,刚揭开锦被的一角便顿住了。他看了一眼并蒂莲花下起伏的小小身影,将手中的锦被往上提了提,给她掖好被角,下床往软塌走去。

    淡黄的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切进屋内,杜若的声音像裹着晨雾,低低地飘进来。

    “小姐,姑爷,该起了。”

    唐筱芜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往床边滚,偌大张床足足让她滚了两圈。床的外侧的冰冷让她瞬间清醒,她撑起身子,锦被顺着肩头滑落,环顾四周,见程邺站在软塌旁,正利落地将月白长袍束进腰带。

    他昨晚睡在软塌上的。

    程邺扣好最后一颗盘口,转身撞上唐筱芜怔忡的目光,见她望着软塌上的喜服发呆,喉结微动,迈步走到床边

    “既非两情相悦,这桩婚事对于你我来说便是枷锁,如此倒不如分榻而眠,各守本分,只要你不生事端,绫罗珠宝,月例银钱,该有的我绝不亏待。”

    唐筱芜没有说话,程邺当她默许了。

    “半个时辰后去前厅敬茶,莫要失了礼数——进来!”

    话音刚落,雕花木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杜若携着一众丫鬟鱼贯而入。

    杜若捧着一叠月白襦裙,另一个丫鬟则来到床边,不知从何处找打一方素帕,屈膝行礼后将素帕放进身后丫鬟捧着的雕花红木匣子中。

    雪白的素帕轻轻抖动,放进红木匣子之前,白娟上晕染的朵朵红梅在空中划出一道绯色弧线。

    唐筱芜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抬眸撞上程邺幽黑如深潭的双眸。

    程邺阔步走到床边,带着松柏清香的衣袍将她笼罩,他轻轻抚上她发红发烫的耳根,捏了捏柔软的耳垂,宠溺一笑,“昨夜闹腾得厉害,现在可有什么不适?”

    唐筱芜的脸更红了,眼神飘忽着不知该落到何处。她既不敢看向程邺,也不敢看屋里忙碌着的丫鬟。

    眼前的阴影继续逼近,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过她的纤腰,迫得她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呼吸擦过耳垂,她听见程邺在耳边轻声说:“莫要被人看出端倪。”

    话音刚落,腰间的桎梏顿消,程邺与她拉开了距离,“我先去前厅等着,夫人好了便过来。”说完,起身整整衣袍迈步出了房间。

    半个时辰之后,宰相府的人全都聚集在了前厅。

    厅内正中央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宰相端方而坐,身侧的宰相夫人则半倚靠在太师椅上。

    二老越过青灰的地面,看向厅中蒲团上跪着的唐筱芜。

    “父亲、母亲请喝茶。”

    唐筱芜低垂着眉眼,次第将一杯氤氲着香气的茶杯举过头顶。

    宰相与宰相夫人依次接过,轻抿了一口后,身后的张嬷嬷便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

    “既已入了我宰相府的门,便要懂宰相府的规矩——阿樱,有空教教她。”

    “是,母亲。”

    唐筱芜余光瞟到那名叫阿樱的女子的绛紫色蹙金裙摆随着莲步轻轻摆动,说话的声音像藏在蚌壳中的珍珠,柔润又不适端庄。

    敬茶礼结束之后,二老便回去歇息了,留下一屋子的其他人等着程邺来为唐筱芜一一介绍。

    “这是大嫂。”

    “见过弟妹。”大嫂含笑着上前见礼。

    唐筱芜恍然,原来大嫂便是阿樱。她抬眸看向大嫂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杏眼,眼尾微微翘起,似秋波藏星。明明是个妙龄女子,却梳着老气横秋的圆髻,那身绛紫色的衣袍笼在身上,盘扣直扣到下颌,像是一支新采的春花插进陈年旧陶中。

    程邺又介绍另一边的二人。

    “这是三弟、弟妹。”

    程家三少程旭是宰相与妾室所生,因早年丧母缺乏管教,蹉跎至弱冠之年,如今娶了个小官之女,夫妻二人只图清闲度日,得过且过。

    弟妹郭氏腰间系着一方浅色丝帕,看着唐筱芜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

    “都说京中贵女生得标致,可同二嫂比起来,简直是东施效颦。二哥真是好福气,瞧这眉眼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这皮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都说二哥为人清冷,不近女色,原来等着二嫂这样的妙人儿呐!”

    唐筱芜被夸得不好意思,斜睨了一眼身旁的程邺,含羞带怯的模样,在旁人看来,便是夫妻俩新婚燕尔,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

    程邺步子往唐筱芜的方向靠拢,虚虚搂着唐筱芜的胳膊,笑得春风得意。

    “弟妹见笑了。”

    老狐狸。

    唐筱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人脸皮可真够厚的,从起床就开始装。

    “怎么不见大哥?”

    唐筱芜把宰相府的主子都认了个遍,唯独不见大少爷,便脱口问道。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一旁的程邺僵直了身子,而另一边大嫂脸上的笑容也像凝固了似的。

    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就连原本一脸谄媚的三少和郭氏也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程邺开口解释道:“三年前,大哥出城狩猎,于城郊断崖失足坠马,至今未找到踪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筱芜吃了一惊,抬眼撞上大嫂含笑的双眸,那双杏眼中的温软笑意像是经名仕之手勾勒过,连眼角弯曲的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是我失言了,望大嫂见谅。”

    绛紫色的衣裙携着玉兰清香上前,大嫂柔润如珠玉落盘的声音带着暖意拂过唐筱芜的耳边。

    “弟妹客气了,你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往心里去。府内规矩繁琐,往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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