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雨丝如细针密线,缝补着京都沉沉的暮色。
那块“仁和堂”的匾额被刑部差役卸去时,围观的百姓才惊觉,这间悬挂着杏林春燕图的医馆,地下竟藏着吞金食人的钱庄暗窟。
十几个妙龄少女被差役搀扶着蹒跚而出。她们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裙裾上沾着青色苔藓,一看便不是药童模样。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有妇人抹泪惊呼:“作孽哟!开地下钱庄已是伤天害理,竟还拿大姑娘们做牲口卖,当真是烂了心甘的腌臜窝!”
程邺负手立于阶下,望着从“仁和堂”鱼贯而出的差役,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这等私设钱庄、拐卖妇女的大案,本应交给刑部明正典刑,太子却独独差遣锦衣卫暗中彻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得知这桩秘辛背后的缘由。
原来太子在民间有一外室名唤柳娘,前些日子因染恙来到“仁和堂”问诊。那坐诊大夫见她生得貌美,细细打听之下又闻得柳娘父母双亡,如今独居京都,便起了蛇蝎心肠,用药迷晕柳娘后,将其囚于暗室,图谋着卖作花楼瘦马。谁知太子连日探访不见佳人身影,察觉有异,便命暗卫循迹追查,果然在“仁和堂”窥得端倪。
太子碍于身份不便声张,又怕大张旗鼓命刑部抓人惹恼歹人会伤害到柳娘,便密令锦衣卫深入彻查,不想竟牵出这桩深埋地下的腌臜勾当,叫那些见不得光的罪孽,尽数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
亥时初刻,程邺的马蹄声敲碎寂静的夜直奔宰相府。
他指尖轻扣幽阁木门,生怕惊醒檐下栖雀,可门缝漏进的冷风仍卷着夜色,将烛台上曳动的微光撞得东倒西歪。
纱账内影影绰绰,唐筱芜着了一身月白中衣,趴在拔步床上,肘边摊开半卷书册,听见脚步声后抬起头来,乌发垂落在肩头,像春湖碎了一汪墨玉。“你回来了?今日倒比平日早了些。”她的声音裹着三分雀跃,似沾了蜜的青叶,在夜风中晃出细甜的涟漪。
哪里是他归得早,分明是她歇得晚。
这几日他出门时晨露未晞,归府时星子漫天,她早已沉入梦乡。此时听她尾音轻扬,难不成是数着更声在等他?
“怎的还未歇?”
程邺喉结微动,将绣春刀挂在屏风上,余光却忍不住飘向拔步床。穿堂风撩起纱账一角,露出唐筱芜半张莹润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月白中衣裹着纤瘦肩头,比那浸润在春雨中的白海棠还要单薄,衣襟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半幅身子浸在暗影里,烛光为领口绣的玉兰镀上一层柔边。
程邺忽觉耳根泛起薄红,猛地撤回视线,转身走向屏风,腰间玉带钩刮过木架,发出一声轻响。
唐筱芜望着他走向屏风的剪影,看他宽去玄色飞鱼服,露出内衬的竹青中衣,开口道:“莫要吹灯,我正读着书呢。”
程邺正解下束发金冠,墨发如瀑般倾泻肩头,听闻后,挑眉问道:“又读什么闲书?”
纱账内传来身子滚动压住床铺的窸窣声,唐筱芜无奈叹气,“母亲今晨送我一本《本命》。”
今日是检阅家规抄写的日子,程邺都不用猜,心下已知母亲又借着读书在敲打她了。
“要不,我给你念念?”唐筱芜兴起,翻身坐在床上,纱账中捧着书卷的两截皓腕随着语调轻轻晃动,“妇有七去,不顺父母、无子、淫轶。。。。。。”
话音未落,室内光线骤然黯淡,月光瞬间洒进屋内。
“早些睡吧,明日再看也不迟。”程邺吹灭了烛火,翻身躺下。
月光透过窗棂,在拔步床与睡榻之间织出一道银桥。
唐筱芜将书卷轻轻放在枕畔也侧躺下来,面对着睡榻上的人影。
那不足八尺的楠木榻,程邺睡在上面,连伸腿都要蜷着。
堂堂宰相府二公子,锦衣卫指挥使,竟夜夜屈居窄榻,说出去怕是要笑掉京中贵胄的大牙。
“委屈你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待我离开后,这张床便完璧归赵。”
程邺已阖上双眼,鼻音里混着浓浓的疲惫:“你知道就好。”他未听清后半句,只觉得她的声音如雨打芭蕉,在寂静的月夜缓缓荡开。
唐筱芜又说:“无子去。。。。。。你我既未圆房,这‘无子’的由头,倒像是专为你我而备的,如此便可依礼和离,我也能名正言顺回蜀中去。”
对面的榻板传来翻身的窸窣声,程邺沉默良久,声音低沉:“和离书上需写明‘义绝’还是‘和离’,若是‘无子’,恐损你清誉。。。。。。”
“我不在乎什么清誉,”唐筱芜声音坚定,忽地撩开了纱账,
二人面对面躺着,虽仍隔着半张床榻的距离,却莫名有了种近在咫尺的错觉。在朦胧月光下,程邺清晰地看见唐筱芜眼底藏不住的期翼。
“只要能回去,能陪在阿娘的身边,我什么也不在乎的。”
程邺心头微震,这才明白今夜她烛火未熄,竟是一直在等自己回府,等他归来商议和离之事。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情绪,沉声道:
“好,只是你我新婚,一时无子也属常理。。。。。。”
“我想好了,”唐筱芜打断他的话,语气笃定,“三年,三年为期。若三年后仍未所出,母亲定会心急。届时你便以‘无子’为由休弃我,放妻书上就写:愿妻相离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听着她连细节都谋划周全,程邺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又悄然翻涌。
唐筱芜浑然不知他心中波澜,只觉希望在望。
“等我回了蜀中,便和阿娘回到村子里去住。药王庄我是断然不会去了,往后也不会再要父亲的月例。我们母女二人自食其力,我可以上山采药拿到镇上去卖,亦或是在路边支个凉茶铺子,为往来上课煮茶解渴。”说着,她忽然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像挣脱黑夜的蝶,带着振翅欲飞的畅快。
程邺仰头望着肆意倾洒的月光,声线沉缓,“你不必这般辛苦,日后我会备下银钱,保你与你娘后半生衣食无忧。”
“那再好不过,”
唐筱芜难得未作推辞,眉眼弯起笑意,“那我便回蜀中开个药铺,若你得空来蜀中,定让杜若蒸上热腾腾的玉米粑粑款待与你。”
哪有用玉米粑粑待客的道理?
程邺暗自莞尔,思绪不禁飘到成亲那日,他拾起脚边滚落的玉米粑粑,视线往上便看见她那张泫然欲泣的俏脸。
放她离去,或许真是最好的选择。至少此去蜀中,她能重拾笑颜,寻得真正的自在。只是自己深陷朝局又身负家族重任,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踏入那片锦绣蜀地。
程邺喉结剧烈滚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嗓音沙哑道:“只怕待我能赴蜀地之时,你早已身为人妇,守着自家药铺,怀中抱着稚子,把我这个京都的匆匆过客,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会的,”唐筱芜急忙摇头,语气坚定又急切,“你肯放我自由,于我便是大恩,这份恩情我怎会忘?待我回到蜀中,你也该寻个心仪之人,娶个能让母亲满意的贤妻,为宰相府绵延子嗣。如此这般,咱们各得圆满,倒真是各生欢喜了。”
她思索片刻,想到彼此这般僵持三年,于程邺而言亦是蹉跎,便又轻声补充道:“若你已有心仪之人,也可直言相告,我决计不会横生阻碍。”
夜色如墨,远处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
程邺赤着脚缓步走到拔步床前,月光将他的阴影拉得颀长,唐筱芜的小小身影被包裹在里面。床榻上,唐筱芜那双如琉璃珠子般晶莹透亮的眸子正自下而上凝视着他。
轻薄纱账缓缓垂落,将那双盈盈目光严严实实第遮挡起来,只余一室的静谧与柔软。
“睡吧。”程邺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嗯。”床上的人温顺应了一声,不多时,便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程邺意兴索然地重新躺回榻上,望着帐顶,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那异样的情绪起起伏伏,像藤蔓一般将他缠绕。
他索性闭上双眼,任由她此前描绘蜀中风物的话语在脑海中漫成一片浩渺的湖,而他这具世俗枷锁束缚的身躯,仿佛也被这片湖水轻轻托起,飘向那竹影婆娑、悠然惬意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