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情

    细雨如丝,绵绵不绝,一连下了数日,将宰相府朱漆大门洇出片片斑驳水痕。

    晨光微熹,郭夫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垂花门,发间珠翠凌乱,裙摆沾满泥泞,径直朝着郭氏居处奔去。急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里回响,惊起檐下几只雀鸟。

    郭氏见母亲踉跄而入,鬓边银步摇随着剧烈喘息摇晃不止,凌乱发丝下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心里猛地一沉,慌忙迎上前去:"母亲,这是......"

    话音未落,郭夫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尖冰凉如霜:"太平......太平被刑部带走了!"

    郭氏听罢浑身一震,耳畔嗡鸣作响,目光凝视着母亲翕动的嘴唇,半天才读懂其含义。

    郭夫人紧紧抓着女儿颤抖的手,声音哽咽:"你二叔天不亮就来报信,说多日不见太平踪影。一打听才知道,竟被刑部抓走了......"她心里火急火燎,语速加快,唾沫星子簌簌砸在女儿手背上,"作孽啊!他自小老实本分,谁能想到会犯下这等杀头的罪!你父亲位卑言轻,根本无能为力。兰儿,你一定要救救你表兄!"

    郭氏垂眸避开母亲灼灼的目光,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郭太平的情景。那日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当时她便察觉异样,细细追问,郭太平又三缄其口表现得十分不耐烦。然,没过几日,程旭便神色冷冽地警告她不许插手郭太平之事,那一刻,她便隐隐意识到,郭太平怕是惹上了什么是非。

    思及此,郭氏苦笑一声,“母亲,我能做什么?程家虽为高门,但旭郎不过是个庶子。。。。。。”

    "庶子又如何!"郭夫人听罢,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茶水四溅,苦涩清冷的茶香瞬间弥漫整间屋子,她冷眉横对,厉声道:“庶子也是程家血脉!宰相大人是他父亲,锦衣卫指挥使是他兄长,不过是请你去做个说客,让女婿去替你表兄美言几句,你竟这般推三阻四。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何苦来求你?”

    郭氏望着窗外初晴的天空,面对母亲的怒斥,反而愈发冷静,沉声道:“不瞒母亲,前些日子旭郎便知表兄之事,还特意警告我不许插手,以免连累程府。如今想来,定是那程二郎已经提前同他打过招呼,在程府,我们夫妇二人。。。。。。。”

    "说到底,你就是铁了心不帮!"郭夫人怒不可遏,声音如惊雷炸响,

    “如今你嫁入高门,就瞧不上娘家了,半点力都不肯出,一门心思撇清关系。好,好得很!那就盼你往后在程府日日安宁顺风顺水,莫要等受了委屈,才想起娘家的好处。”

    雕花木门重重阖上的声响惊得梁间鸟雀扑棱棱飞起,细碎匆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郭氏望着空荡荡的门槛,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

    郭夫人离去时带起的香风早已散尽,唯余桌上残茶泛起的冷涩在室内凝结成压抑萧索的雾霭。

    人人皆道她命好,从七品小官之女嫁进宰相府做程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却不知程旭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虽顶着程三郎的名头,实则远远比不上两位兄长。每月靠着那点微薄的月例,夫妻俩在这朱门深院中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惊散了郭氏的思绪,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清凉夏日,七岁的自己仗着爬树的好本事,非要摘那高枝上红得发黑的桑葚,却不小心卡在树杈间进退不得。

    “阿兄,阿兄,快救救我。”

    那时郭太平也不过八九岁,个子不算高,看着小妹半挂在树枝间,便颤巍巍地爬到高处去够她,却因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水塘。

    初夏的池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被家丁捞起时,他已经冻得直打哆嗦。

    母亲问起,他也只说是自己贪玩摔的。

    郭夫人膝下有三女,郭太平是郭家唯一的男丁,他虽是二叔之子,却自小被养在郭夫人身边,郭夫人对他视如己出。如今出了这等祸事,郭家上下想必也十分着急。

    天边云霞似泼洒的丹砂,郭氏望向窗外,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许久之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起身。

    她走到门外,唤了丫鬟将母亲上次带来的最后一点桃花酥仔细包好,又在外层裹了层素绢,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自挎着提篮,朝着二房居处走去。

    一进屋,郭氏攥着唐筱芜的衣袖几乎要跪下去,“二嫂,阿芜,你能不能替我向二哥说个情,请他去刑部通融通融,对我表兄从轻发落,他一时糊涂。。。。。。”

    唐筱芜后退半步,唤来杜若,二人合力才将郭氏拉起,看她哽咽得快要失去全部力气,杜若急忙为她倒了一杯茶,随后走到门边,将雕花木门从内向外合拢,把空间留给屋内的二人。

    “抱歉,这事,我是真的帮不。夫君在锦衣卫当差,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可随意干涉他的公务。”唐筱芜为难道。

    郭氏眼眶瞬间漫上一层水光,面上尽是无措与悲戚,身形踉跄着又要屈膝下跪。

    "阿芜,求求你!我二叔膝下独此一子,自小阿兄便对我爱护备至。当年我嫁入程府,家中陪嫁寒酸,是阿兄掏空积蓄为我添置妆奁。如今他身陷囹圄,性命难保,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唐筱芜咬住下唇,往事如汹涌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

    三年前深秋,她上山采药时,在一棵杉树下发现了浑身浴血的男子。那人蜷缩在芦苇丛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唐筱芜将他带回,安置在柴房。每日为他换药包扎,随着日子过去,男子的伤势渐渐好转。

    "我姓齐,名时礼,长你两岁,唤我一声阿兄吧。"某次换药时,齐时礼轻轻按住她的手说道。

    此后,她便教他辨识草药,而他为她讲述江湖奇闻,她变着法子熬制滋补汤羹,灶火常旺。直到有一日,他已能自如行动。

    约莫两三月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昏黄的油灯下,齐时礼将一碗姜茶推到唐筱芜的面前:"阿芜,你可想过离开蜀中,去京都看看那繁华世界?"

    唐筱芜一愣,迷茫地看着他。

    分别那日,晨光驱散薄雾,为齐时礼周身镀上一层金边。他依旧是来时模样,负手立于院门前。

    "阿芜,算阿兄求你,一定要等我..."他欲言又止,目光炽热地凝视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同时,一块温润的羊脂玉双鱼佩被塞进她掌心。

    "要往何处去?"唐筱芜轻声问,即便她明白,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齐时礼望向远方层峦,山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归家。"

    他翻身上马,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双唇微动,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后策马扬鞭,踏着残雪,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唐筱芜将那块裹着蜀中霜雪的羊脂玉双鱼佩带进了宰相府,压在妆奁的最深处。

    她未等来风雪夜归人,只等来凤冠霞帔如火嫁衣;她领略了京都的繁华璀璨琼楼玉宇,却再也望不见巴蜀的绿水青山幽篁摇曳。

    她不知齐时礼是否回去过那座村落小院,是否知晓她已嫁作人妇,就像齐时礼至此都不知她虽是山野村姑,也是唐震之女——其实,他们彼此周身都裹挟着层层迷雾,叫人看不真切。

    微风将雕花床了掀得半开,铜环轻扣声惊碎了满室的寂静。

    唐筱芜握紧郭氏冰凉颤抖的手,话音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往事,“且让我试试吧,”她垂眸叹息,“只能尽力打听,能不能救。。。。。。”

    话未说完,郭氏朦胧泪眼中骤然亮起希望的光,沾着泪痕的睫毛不住地颤抖,“阿芜,多谢。。。。。。”

    待郭氏离去以后,唐筱芜缓缓掀开妆奁暗格,羊脂玉双鱼佩温润如初,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仿若那年映射在雪地里刺红双眼的日光。

    她的指尖微勾,沿着双鱼交缠的弧线游走,忽然在凸起的鳞片纹路上触到一处凹陷——那是一个小小的‘翊’字,笔画转折处还带着岁月打磨的圆润划痕

    “翊。。。。。。”

    她轻声呢喃,将字音含在唇齿间反复研磨,良久之后才将凝视在雪玉深处的目光收回。

    无人听见的叹息沉入锦缎衬底,雪玉归位发出一声沉闷轻响,转瞬便隐入暗格,恰似那不值一提的往事一并尘封于光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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