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香混着糖醋排骨的气味弥漫开来,本该是诱人的暖意,此刻却像无形的冰水,从林月明的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本能地后退,脚跟撞在身后的画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江潮生却不容她退缩,强硬地将温热的筷子塞进她冰凉僵硬的手指。
“吃。”那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一圈微弱而痛苦的涟漪。
他指尖掠过她腕间橡皮筋勒出的红痕,那触感如同烧红的针尖,瞬间刺穿了所有摇摇欲坠的伪装。
“下次藏好点...” 他后半句话轻飘飘地落下,目光却像探照灯,精准地打在她仓皇想要掩盖的疮疤上,“后勤报损单上,林月明同学本周领用橡皮筋17根。这个消耗量,不太符合美术作业需求。”
空气瞬间凝固。画室里只剩下窗外渐起的风声,以及林月明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37根。他竟然知道?他去查了?一股冰冷的、粘稠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精心维护的“无事发生”的假象,在他平静的陈述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噗”地一声,彻底破灭了。不是愤怒,不是恨,是一种更深的、沉入海底般的绝望和羞耻——她像被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聚光灯下,无处遁形。
“江委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虚弱的颤抖,“你管纪律,还管…管生活用品的损耗?” 她试图用质疑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抵挡那汹涌而来的羞耻浪潮。
江潮生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镜片被饭盒的热气熏得模糊,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一个轮廓冷硬的侧影。他抬手,用指节顶了顶镜框,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规则之内,确保学生安全,是我的职责。”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之前的刻板,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沉重。“包括…防止不必要的自我损耗。”
“自我损耗…” 林月明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饭盒里油亮的糖醋排骨,那鲜艳的颜色此刻刺得她眼睛生疼。连日积压的委屈、痛苦、不被理解的孤独,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下来,不是爆发,而是将她更深地压向冰冷的地面。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是啊…自我损耗…”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彻底的疲惫,“我每天都在损耗…损耗力气去笑,去说话,去假装自己还活着…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砸进饭盒里,落在糖醋排骨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可我控制不了…江潮生,我控制不了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把我拖进泥潭里…连我的身体…都在背叛我…发抖,窒息,像被扔进深海里…”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无力感让她几乎站立不住,身体微微摇晃,手指紧紧抠住桌沿才勉强支撑。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不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被彻底击垮后,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眼泪汹涌地流下,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胸前,浸湿了军训服的布料。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破碎的、压抑的哽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保温饭盒的热气还在固执地氤氲着,带着食物的香气,固执地提醒着这个空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就在林月明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冰冷的规则或者沉默来结束这场难堪的对峙时,身后却响起了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先把饭吃了。”江潮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生硬的温和? “糖醋排骨凉了会有腥气。”
林月明僵在原地,没有动。她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是怜悯?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还是…仅仅出于班长那该死的“职责”?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林月明,”他似乎叹了口气,声音更近了些,“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吃饭…不违反任何一条校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而且…低血糖会加重情绪波动。你…不想在今晚打扫卫生的时候晕倒吧?”
这个理由…意外地直白,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用规则包裹的关切。林月明混乱而冰冷的思绪被这句话短暂地拽回了一丝暖意。她低头看着手里被硬塞进来的筷子,温热的木质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实在感。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林月明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更深的狼狈涌上心头。
“……”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像是强行压下的咳嗽。
鬼使神差地,也可能是真的饿极了,更可能是被那声肚子叫和身体极度的疲惫彻底击溃了防线,林月明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回身。她没有看江潮生,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个深蓝色的保温饭盒上。米饭粒粒分明,上面铺着几块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旁边还有碧绿的西蓝花
林月明低着头,机械地、小口地吃着。温热的食物暂时安抚了空荡的胃,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沉重。江潮生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望着窗外渐深的暮色,偶尔抬手看一眼腕表。画室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的风声。
她吃得不多,胃里沉甸甸的,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饱胀感。当她终于放下勺子,江潮生适时地转过身。
“吃好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林月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依旧没有看他。
“把饭盒洗了,收拾干净。”他指了指水槽的方向,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指令,“九点前,画室必须恢复原状。”
他说完,没再停留,拿起桌角自己的文件夹,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不近人情的纪律委员。
林月明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她盯着桌上那个深蓝色的、已经不再冒热气的保温饭盒,像是看着一个烫手山芋。她一点都不想去碰它,那里面装着被强行塞进来的食物,也装着刚刚被无情戳穿的羞耻。
但她不得不做。她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拿起饭盒,走向角落的水槽。
水龙头打开,冰凉的水流冲刷着饭盒内壁残留的油渍和饭粒。她机械地刷洗着,手指冰凉,思绪一片混乱。江潮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18根橡皮筋…自我损耗…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他会不会和别人说
就在她将洗干净的饭盒倒扣在沥水架上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水槽旁边那个存放清洁工具的半开放式矮柜。
柜子里整齐地放着抹布、洗洁精、橡胶手套。而在最上层,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干净抹布上,赫然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药瓶。
林月明的动作瞬间僵住,呼吸停滞。
那个瓶子…她认得!瓶身上贴着打印的标签,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那个“氟”字和熟悉的药厂标志…那是她的盐酸氟西汀!她昨晚在洗手间慌乱中弄丢的药瓶!她早上翻遍角落都没找到,以为掉进了下水道或者被保洁收走了…
怎么会在这里?!
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块干净的抹布上,像一个被精心安置的展品。瓶盖拧紧了,瓶身被擦拭过,没有水渍,在灯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刚才被戳破橡皮筋秘密时更甚!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他要做什么,他就这么讨厌我,仅仅一个星期,果然没人会喜欢我的″林月明扶着洗手池,眼泪不争气的又落了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仅知道橡皮筋…他还捡到了她的药瓶!他知道了她吃的是什么药!他知道了她掩盖在“紫外线过敏”、“不小心划伤”之下的真实病症!
他甚至…特意清洗了瓶子,把它放在干净的抹布上?这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嘲讽?还是…一种冷酷的“物归原主”?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洞穿、无处可逃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林月明。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只有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倒映着那个在矮柜里静静躺着的、冰冷的小药瓶。
江潮生…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药瓶像一枚无声的炸弹,炸毁了她最后一点侥幸的伪装,也把那个刚刚离开的、背影挺直的纪律委员,推到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更令人心悸的位置。
秘密的薄纱,被以一种更冰冷、更尖锐的方式,彻底撕开了。而那个掌握秘密的人,甚至不屑于多说一句,只用这个沉默的“物证”,宣告了他的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