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账本上,张清和盯着那一行行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

    二两银子三贯八十九文——这是张家全部的家当。

    而眼前的十两赌债、母亲的汤药费、全家五口一个月的嚼用,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八岁的小身板上。

    “父亲,我们真的没有其他进项了吗?”张清和抬头看向正在研读《四书》的张峦。

    张峦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乌云。

    “为父明年春闱若能得中……”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张清和咬了咬下唇。且不说父亲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了,就说这次真能考上,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必须自己想办法。

    “鹤龄!”她突然喊道。

    正在院子里躲懒的张鹤龄一个激灵,慢吞吞地挪进书房:“姐……”

    “带我去见那个借你钱的赵掌柜。”

    张鹤龄脸色刷白:“我、我不去!”

    “不去就再挨十戒尺!”张清和晃了晃手中的戒尺,吓得张鹤龄连连后退。

    半个时辰后,张清和带着两个弟弟站在了赵记赌坊门前。

    与想象中不同,这竟是一间门面颇大的二层小楼,门口两个彪形大汉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就、就是这里……”张鹤龄缩在姐姐身后,声音细如蚊蚋。

    张清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大步走向门口。

    “哎哎,哪来的小丫头?”一个大汉伸手拦住她。

    “我找赵掌柜还钱。”她声音清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大汉嗤笑一声:“就你?”

    “怎么,赵掌柜不敢收钱?”张清和故意提高音量,“那正好,我们去县衙说道说道,看看六岁孩童欠下的赌债合不合法!”

    “让她进来。”二楼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赵掌柜比当铺那位还要胖上一圈,脸上的横肉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缝。他眯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女孩:“小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张清和直视着他,“我弟弟欠的十两银子,我家一时拿不出。”

    赵掌柜脸色一沉:“那你是来消遣我的?”

    “我来谈条件。”张清和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这是一百文,先还利息。剩下的本金,我们分期偿还。”

    “分期?”赵掌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小丫头,你当这是买菜呢?”

    张清和不慌不忙:“《大明律》规定,民间借贷月息不得过三分。您这利滚利的算法,够流放三千里了。”

    赵掌柜的胖脸抽搐了一下。

    “要么按我的法子来,每月一百文利息,本金年底前还清。”张清和向前一步,“要么咱们现在就去县衙,请县太爷评评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张鹤龄死死拽着姐姐的衣角,张延龄则好奇地东张西望。

    半晌,赵掌柜突然哈哈大笑:“有意思!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顺义张举人之女,张清和。”

    “好!就依你。”赵掌柜拍板道,“不过若有一月不还……”

    “您尽管上门讨要。”张清和从容地将铜钱放在桌上,“只是别吓着我娘亲。”

    走出赌坊,张清和的后背已经湿透。她刚才全凭一股气势撑着,现在腿都有些发软。

    “姐……”张鹤龄怯生生地开口,“你真厉害……”

    张清和瞪了他一眼:“回家再收拾你!”

    接下来的三天,张清和几乎翻遍了家中所有能卖的东西。

    可除了几本父亲视若珍宝的书,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件。

    她坐在厨房门槛上,望着角落里那罐快要见底的饴糖发呆。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糖!明代虽然已有蔗糖,但制作工艺粗糙,品种单一。

    而她记忆中那些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奶糖、酥糖……

    “延龄,去把鹤龄叫来!”张清和猛地站起身。

    当两个弟弟站在面前时,张清和双手叉腰:“想不想将功补过?”

    张鹤龄眼睛一亮:“想!”

    “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学徒了。”张清和神秘地笑了笑,“咱们家今天开始做糖卖!”

    第二天鸡还没叫,张清和就带着两个弟弟在厨房忙开了。

    她花一百文买来了五斤饴糖,又花几十文买了其他的材料,就开始动手制作了。

    饴糖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芝麻和干果在石臼里碾得细碎,后院摘的桂花和薄荷散发着清香。

    “姐,这真能卖出去吗?”张鹤龄看着锅里翻滚的糖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闭嘴,专心拉你的糖!”

    张清和擦了把额头的汗,指挥着两个弟弟将热糖浆反复拉扯。

    糖丝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拉得越细越容易入口即化。

    直到日上三竿,第一批改良版龙须糖才终于成型。

    张清和在传统配方里加入了桂花和芝麻,还别出心裁地做出了薄荷口味。

    糖丝细如发丝,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尝尝。”她夹起一小块塞进张延龄嘴里。

    小娃娃的眼睛顿时亮得像星星:“甜!好吃!”

    张鹤龄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惊讶得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比城里王记糖铺的芝麻糖还好吃!”

    “那当然,这可是你姐我的独门秘方!”

    成品没问题,张清和松了一口气,接着熬糖。

    五斤糖折腾了大半天,最后只做出了三十来份龙须酥。

    张清和仔细地把它们分成小孩巴掌大小,用洗干净的油纸一份份包好,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

    “姐,这得卖多少钱啊?”张鹤龄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糖包,手指头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张清和掰着手指头算账:“饴糖花了一百文,芝麻二十文,干果三十文,再加上油纸和柴火钱……”她抬头看了看两个弟弟期待的眼神,“一份卖十文钱吧。”

    “十文?!”张鹤龄惊得差点跳起来,“王记糖铺的花生酥才卖六文钱呢!”

    “咱们的能一样吗?”张清和拿起一包糖在他眼前晃了晃,压低声音,“咱们这可是'秘制'的,独一份。”

    张延龄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小手已经偷偷摸向糖包。

    张清和轻轻拍开他的爪子:“等卖完了,剩下的边角料都给你吃。”

    她把三十包糖整整齐齐码进竹篮里,又在最上面盖了块干净的粗布。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那些鼓鼓囊囊的小包上,映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张清和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铜钱的香味。

    第二天清晨,张清和在集市用旧布铺了个简易摊位,将糖分成小份用油纸包好,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

    “张家秘制龙须糖,甜如蜜,软如云。只要十文钱一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张清和清脆的吆喝声在集市上回荡,可过往行人只是好奇地看一眼,就匆匆走开了。

    日头渐渐升高,摊位前依旧冷冷清清。

    张鹤龄蹲在地上画圈圈,张延龄已经开始打瞌睡。

    正当张清和琢磨着要不要降价时,一个穿着湖蓝色绸缎衣裳的小少爷在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他约莫十来岁,脸色有些苍白,身后跟着个挎着药包的小厮。

    “龙须糖?”小少爷轻声念着,目光落在张清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角上,又移到她明媚的笑脸上。

    “公子要尝尝吗?”张清和热情地递上一小块,“新做的薄荷味。”

    小少爷接过糖放入口中,忽然怔住了。他望着张清和晒得通红却依然神采奕奕的脸庞,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这些……”他指了指摊位上所有的糖包,“我都要了。”

    张清和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厮已经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摊位上。她慌忙摆手:“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小少爷轻声说,“你的糖……很甜。”

    说完转身离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张鹤龄捧着银子目瞪口呆:“姐,咱们发财了!”

    张清和望着那小少爷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她小心地把银子包好:“走,去买材料,明天多做几种口味!”

    第一天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日子,张家的制糖生意越做越红火。

    张清和不断推陈出新:加入果仁的酥糖、掺了姜汁的暖身糖、裹着芝麻的硬糖……

    每种新品上市都会引发抢购。

    一个月后,当张清和将一百文利息交给赵掌柜时,对方的表情精彩极了。

    “小丫头,你这钱哪来的?”赵掌柜狐疑地问。

    “正经生意赚的。”张清和骄傲地昂着头,“下个月还会准时送来。”

    回到家,张清和将剩余的钱分成三份:一份还债,一份家用,一份作为本钱扩大生产。她甚至雇了隔壁王大娘帮忙照看摊位,自己则专心研发新品。

    “清和,你尝尝这个。”一天傍晚,金氏罕见地走出房门,手里端着一碗褐色的液体。

    “娘,您怎么起来了?”张清和连忙扶母亲坐下。

    “娘看你天天忙,熬了点红糖水给你补补。”金氏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张清和鼻子一酸。她低头啜饮那碗甜中带苦的红糖水,突然灵光一闪:“娘,咱们能不能自己做红糖?”

    金氏愣了愣:“倒是可以,但很费功夫……”

    “不怕!”张清和眼睛发亮,“如果能做出品质好的红糖,一定能卖更好的价钱!”

    说干就干。

    张清和托人从南方捎来甘蔗,在院子里架起大锅熬制红糖。

    经过无数次试验,她终于摸索出一套去杂质、提纯的方法,做出的红糖色泽红亮,甜而不腻。

    当第一批张家红糖上市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不仅普通百姓争相购买,连几家酒楼都派人来预定。

    “张姑娘,我们醉仙楼要十斤!”一个伙计挤在摊位前喊道。

    “我们悦来客栈要二十斤!”

    张清和忙得脚不沾地,两个弟弟也像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张鹤龄负责称重,张延龄则帮忙包装,虽然常常包得歪歪扭扭,但那股认真劲惹得顾客们忍俊不禁。

    半年后,张家的债务已经还的差不多了。

    更令人欣慰的是,金氏的病情在持续服用好药后有了起色,甚至能帮着照看生意了。

    一天收摊后,张清和正在数当天的收入,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吵闹声。

    “张家小娘子在吗?”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张清和推门一看,竟是三个地痞模样的男子站在院外。

    “几位有何贵干?”她警惕地问。

    为首的男子咧嘴一笑:“听说你家糖做得好,我们兄弟想讨个方子。”

    张清和心头一紧。这是来抢配方的!

    “糖方是祖传的,不外传。”她强作镇定道,“几位若要买糖,明日市集上见。”

    男子脸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就要往里闯。

    “干什么!”突然,张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持戒尺,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该当何罪?”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嗤笑道:“穷酸书生,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父亲是举人,按律见官不跪。你们擅闯举人宅邸,按《大明律》该杖八十!”张清和厉声道,“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敲登闻鼓?”

    地痞们面面相觑。他们欺负平民惯了,却没想到这家有个举人老爷。

    “哼,走着瞧!”撂下狠话后,几人悻悻离去。

    当晚,张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气氛有些凝重。

    “清和,这生意……怕是惹人眼红了。”张峦忧心忡忡地说。

    张清和点点头:“父亲放心,我明天就去县衙备案,把咱们的糖方登记在册。这样就算有人偷了方子,咱们也能讨个说法。”

    金氏轻咳两声:“要不……先停几天?”

    “不行!”张鹤龄突然出声,“那是姐姐辛苦做出来的,凭什么让坏人得逞!”

    张清和惊讶地看着弟弟。这个曾经让她头疼的熊孩子,如今竟会为她着想了。

    “鹤龄说得对。”她微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不过从明天起,咱们得换个地方摆摊,还要请王大娘的儿子帮忙照看。”

    张峦看着女儿沉着冷静地安排一切,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家已经悄然改变了。病弱的妻子有了笑容,顽劣的儿子变得懂事,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这个八岁的小女儿。

    夜深人静时,张清和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繁星。

    这半年来,她从一个现代社会的普通白领,变成了撑起整个家的顶梁柱。虽然辛苦,但看着家人脸上的笑容,一切都值得。

    “姐,给你。”张鹤龄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递来一块糖,“我偷偷留的,你最爱的桂花味。”

    张清和接过糖,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掰开糖,分了一半给弟弟:“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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