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年三月,顺义县城的晨雾刚刚散去,“张记糖铺“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新漆的匾额在朝阳下泛着光,排队的人一直排到街角卖豆腐的摊子前头。
铺子里,十四岁的张清和正麻利地包着糖。她手腕一翻,油纸就服服帖帖地裹住糖块,细麻绳在指尖绕两圈,一个漂亮的结就打好了。
“掌柜的,东城李府订的二十斤红糖都装好了。”伙计阿福抬着箱子从后厨钻出来,脸上还沾着糖粉。
“搁那儿吧,我待会儿亲自送过去。”张清和嘴上应着,手上的活计一点没停,“王婶,您要的桂花糖,三包十五文。”
六年前那个举着擀面杖追人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虽然仍旧穿着素净的棉布衣裙,却自有一番不凡气度。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衬得肌肤如新雪般莹白。杏眼流转间自带三分锐利,唇角微扬时又透出七分和气。
那双常年与糖浆打交道的手,修长白皙,打算盘时如蝴蝶穿花,看得人眼花缭乱。
站在柜台后的身姿挺拔如青竹,说话时声音清亮却不刺耳,三言两语就能把最难缠的客人说得心服口服。
街坊们都说,张家的姑娘往铺子里一站,不用开口就让人信服。
那通身的精气神,带着一股子经年累月在糖香里浸润出的韧劲与甜味。
在这六年里,张家在她的操持下,不仅还清了当年欠下的债务,重修了被雨水泡塌的西厢房,还在县城最热闹的街面上盘下这间铺子。去年秋天,更是在县冬郊村子外置办了三十亩上好的水浇地。
“清和!清和!”
街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张清和抬头望去,只见邻居家的小丫头小桃跌跌撞撞地跑来,小脸涨得通红。
“慢些说,怎么了?”张清和心头突地一跳。
杏儿扶着门框直喘:“你、你两个弟弟……在学堂跟人打起来了!夫子气急了要人喊你过去!”
张清和手中的糖包“啪嗒“掉在柜台上,桂花的甜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今早起来右眼皮就突突直跳——果然是要出事!
“阿福、杏香,看好店!”
她一把扯下围裙交给一旁的杏香,抄起案板旁的擀面杖就往外冲。青布裙裾在春风中翻飞,转眼就消失在街角。
顺义县学堂坐落在城西槐树巷,是本地最有名望的私塾。
张清和一路小跑赶到时,学堂门前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她拨开人群挤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十二岁的张鹤龄和九岁的张延龄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襟被扯得七零八落,活像两只斗败的小公鸡。
更糟的是,刘夫子正铁青着脸站在台阶上,旁边是鼻青脸肿的陈公子和他那群虎视眈眈的家丁。
“张家姐姐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张清和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向刘夫子福了一礼:“夫子恕罪,舍弟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刘夫子捋着花白胡须冷哼:“张姑娘,不是老夫不讲情面。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今日竟然还聚众斗殴,将陈公子伤成这样!”
陈公子适时地“哎哟“一声,他身后几个彪形大汉立即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张清和。
张清和转身看向两个弟弟,目光如刀:“为何打架?”
张鹤龄梗着脖子:“他骂我们是暴发户,还说姐姐……”
“说什么?”
“说姐姐是商贾贱籍,我们不配与读书人来往。”张延龄小声补充,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张清和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虽然早知道士农工商的等级森严,但亲耳听到这般侮辱,仍是喉头发紧。
她转向陈公子,声音平静得可怕:“陈公子,这话可是你说的?”
陈公子被她清冷的眼神看得后退半步,又强撑着扬起下巴:“是又如何?商贾本就低贱,更何况你一个女子,整日抛头露面的……”
话未说完,张清和手中的擀面杖“砰“地砸在身旁的木凳上,凳面顿时裂开一道大口子。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我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养家。”她一字一顿道,声音清亮如碎玉,“陈公子既读圣贤书,当知'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今日之事,我代弟弟赔个不是。”说着行了一礼。
陈公子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在原地。
“不过……”张清和忽然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再有下次,我不介意让全县都知道,陈公子连我八岁的弟弟都打不过,还要带着家丁来学堂讨公道。”
她意有所指地扫过那群壮汉。
围观的人群顿时哄笑起来,陈公子脸色由红转白,最终在刘夫子的调解下,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
待外人散尽,张清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拎起两个弟弟的耳朵:“回家再收拾你们!”
“姐,轻点!疼!”张鹤龄龇牙咧嘴地求饶。
“现在知道疼了?”张清和手上力道不减,“打架就打架,还打输了?张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刘夫子在一旁听得直摇头:“张姑娘,你这教育方式……”
“夫子放心,回去我就让他们抄《论语》十遍。”张清和微笑着回答,手上却暗中加重了力道,疼得两个弟弟嗷嗷直叫。
走出学堂,夕阳已将街道染成金色。张清和一手一个拎着弟弟们的后领,像押解犯人似的往家走。
“姐,我们知道错了……”张延龄可怜巴巴地说。
“错哪了?”
“不该打架。”张鹤龄闷声道。
“错!”张清和松开他们,转身正色道,“错在打输了还没打到要害!那姓陈的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你们这架不是白打了?”
两个弟弟目瞪口呆。
“听着,“张清和压低声音,“下次要打,就照屁股和大腿下手,既疼又不留痕迹。记住了?”
张鹤龄张延龄双双眼睛一亮:“记住了!”
“记你个头!”张清和给了他一个爆栗,“还敢有下次?回去把《论语》抄二十遍!”
三人打打闹闹走到家门口时,张清和忽然发现隔壁那座空了许久的宅院有了动静。
几个穿着整洁的仆役正轻手轻脚地搬运箱笼,门口停着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布马车,但那车辕上雕着的暗纹却显出几分不凡。
“咦?新邻居?”
张延龄踮着脚张望。
就在这时,马车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掀起。
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少年缓步而下,外罩的淡青色纱衣在暮色中微微飘动。他身形清瘦得近乎单薄,夕阳的余晖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勾勒出精致的轮廓。
少年似有所觉,忽然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张清和心头猛地一跳。
对方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如潭,明明年轻的面容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淡然。
更让她惊讶的是,少年竟然对她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
张清和下意识福了一礼,随即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可笑。可当她再仔细看时,忽然觉得这病弱少年有几分眼熟。
“公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一个身形健硕的老仆上前搀扶,警惕地扫了张家姐弟一眼。
少年又咳嗽了几声,用一方绣着暗纹的雪白丝帕掩住唇。张清和盯着那方帕子,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花五两银子买糖的苍白小少爷。
记忆中的面容与眼前人渐渐重合。
虽然长开了不少,但那略显病态的苍白和那双特别的眼睛,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走了,回家。”她压下心头疑惑,推着两个弟弟进了院门。可那少年临进门前意味深长的一瞥,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晚饭桌上,张清和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隔壁搬来的公子,看着有些面善。”
“是从京城来的。”张峦难得地接过话茬,“今日他家老仆来递了帖子,说是他家公子身体不适,来此静养。”
金氏盛汤的手顿了顿:“看着年纪轻轻的,得了什么病?”
“说是打娘胎里带的弱症。”张峦摇头,“不过能住得起那宅子,想必家世不凡。”
隔壁那宅子比张家大了一倍,曾是一位进士的府邸,要价极其昂贵,比他们家的房子贵了四倍不止。
张清和若有所思地搅着碗里的饭粒。
六年前那个一掷千金的小少爷,如今又出现在隔壁,这未免太过巧合。
正出神,忽然听见张鹤龄“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兴奋地拍桌,“那不是当年把咱们糖全买走的……”
“吃饭。”
张清和夹了块肉塞进他嘴里,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认出来了。
这位唐公子,究竟为何而来?
暮色渐沉时,张清和正在后院收拾晾晒的桃花瓣。
三月的夜风还带着寒意,吹得院里枝头几朵早开的桃花簌簌作响。
忽然,一阵清越的琴声从隔壁院墙飘来。曲调时断时续,像是抚琴之人气力不济,却意外透着几分闲适。
她不由驻足细听,灯笼的光晕在粉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琴声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公子,夜深露重……”老仆的声音隐约传来。
“无妨。”少年嗓音清润,却带着几分虚弱。
张清和正欲离开,忽见墙头桃枝轻颤。
一枝桃花被人从隔壁轻轻折下,随着一方素帕包着的物件,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脚边。
拾起一看,帕上绣着精致的云纹,里面包着几块琥珀色的糖糕,正是她铺子里最受欢迎的桂花糖。
帕角还用墨笔题了两行小字:
“昔年饴糖味,今朝桃花香。”
字迹清瘦劲挺,力透纸背。
张清和抬头望向墙头,只见一截素白衣袖在月色下一闪而过。
她想了想,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的记账毛笔,在帕子背面写道:
“邻家多珍重,莫负好春光。”
想了想,又包上几块新制的薄荷糖,用帕子仔细裹好。踮起脚,将帕子轻轻抛过墙头。
片刻后,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夜风拂过,墙头几片桃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
张清和拢了拢衣襟,提着灯笼往回走,身后又响起零星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