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张清和特意起了个大早。
她将熬好的桃花梨膏装进青瓷小罐,罐口用油纸封好,又系了根红绳。走到隔壁唐府门前时,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罐子交给了看门的老仆。
“麻烦转交唐公子,就说……张家的一点心意。”她说完就匆匆离开了,没注意到二楼窗边那道静静注视着她的身影。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街道上。
张清和快步走向糖铺,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活计。
自那晚隔墙相赠后,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
期间她让杏香送过两次新做的糖品,唐家也回赠过一盒上好的龙井,只是却再没见过那位病弱的公子。
“掌柜的来啦!”阿福正在门口卸门板,见她和杏香来了连忙让开。
张清和点点头,径直走向柜台。她翻开账本,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
越算眉头皱得越紧:红糖少了三斤,蜂蜜少了一罐。
“杏香,“她敲了敲柜台,“上个月的存货对不上,怎么回事?”
杏香绞着衣角,支支吾吾道:“这个月……鹤龄少爷来过几次……”
张清和啪地合上账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想起昨天张鹤龄信誓旦旦保证好好读书的样子,气得牙根发痒。
这小兔崽子,居然学会偷糖了!
“阿福看好店,杏香跟我去学堂!”
她一把抓起柜台下的擀面杖,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杏香缩了缩脖子,赶紧跟上。
经过唐府时,她下意识放慢脚步,抬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小姐?”杏香疑惑地唤道。
“没事,走吧。”
张清和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往学堂方向走去。她没注意到,那扇窗后,一道白色的身影正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一个青瓷小罐。
走了没多远,就见刘夫子家的小童气喘吁吁地跑来:“张、张姑娘,不好了!你家两个弟弟又逃学了!”
张清和的理智瞬间崩断。
这已经是本月第二次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强压怒火问道。
“早课刚结束,他俩说去茅厕,然后就不见了。”小童缩了缩脖子,“夫子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说这次一定要告诉张老爷。”
张清和深吸一口气。
告诉父亲,那还了得!?
父亲虽然这些年对经商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看重的就是两个弟弟的学业。
若知道他们屡次逃学,非气得旧疾复发不可。
“多谢报信,我这就去找。”她匆匆交代杏香回店里帮忙,自己则转身就往那两臭小子常去的地方跑去。
县城虽不大,但要找两个刻意躲藏的半大孩子也不容易。
张清和先去了他们常去的河边,又找了几个熟悉的玩伴家,甚至查看了城墙根的狗洞,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正当她站在街口犹豫下一步该往哪找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
张清和转身,看见唐佑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一袭白衣胜雪,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张姑娘在找人?”唐佑轻声问道,声音如清泉击石。
张清和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邻家少年今日会主动搭话。
“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又逃学了。”她无奈地晃了晃手中的擀面杖,“唐公子可有看见?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长得……”
“眉目与你相似,尤其是眼睛。”唐佑接过话头,唇角微微上扬,“未曾见到,不过……”
他顿了顿,缓步走近。张清和这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卷书,指节修长白皙,却隐约可见几处老茧,不像寻常读书人的手。
“不过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唐佑抬手指向城西:“今早我路过西市,见两个少年在'陈记糖铺'门前张望,形迹可疑。现在想来,倒与令弟有几分相似。”
“陈记糖铺?”张清和心头一紧,“县城何时多了家糖铺?”
“新开不过三日。”唐佑目光微动,“姑娘不知道?”
张清和摇摇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向唐佑道了谢,正要离开,却听他轻声道:“若不在西市,或许去了城隍庙后那片荒地。那里有几棵老梨树,正值花期,孩子们常去玩耍。”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张清和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唐公子对县城很熟悉?”
“闲来无事,常散步而已。”
唐佑微微一笑,随即又咳嗽起来,用帕子掩住口唇。
张清和注意到他这次用的是一方素白帕子,没有之前的暗纹,但质地依然上乘。
“多谢指点,我这就去找。”她福了一礼,匆匆离去。
走出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回头,发现唐佑仍站在原地望着她,目光深邃难测。
春风拂过,吹起他宽大的衣袖,那一瞬间,张清和恍惚看见他腰间有什么东西闪过一道冷光。
像是一块玉佩,又像是一柄短刀的柄端。
来不及细想,她加快脚步向西市赶去。
果然,在唐佑所说的位置,一家崭新的“陈记糖铺“赫然在目。
铺面比张记大了一倍不止,装修豪华,客人络绎不绝。
张清和凑近一看,顿时怒火中烧:柜台上摆的赫然是仿制她家招牌的龙须糖和红糖,连包装都极为相似,只是价格便宜了近三成!
“这位姑娘,要尝尝我们陈记特制的桂花糖吗?”
一个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张清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请问,今天可有两个小男孩来过?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左右。”
伙计脸色一变:“哦,你说那两个小贼?偷了我们铺子的糖,被掌柜的追着跑了!”
“什么?”张清和声音陡然提高,“我弟弟绝不会偷东西!”
“原来是张家小姐。”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店内传来。
陈掌柜——正是之前被张鹤龄打过的陈公子的父亲——踱步而出,“令弟手脚不干净,你这个做姐姐的难辞其咎啊。”
张清和握紧了扫帚:“陈掌柜,话可不能乱说。若我弟弟真拿了你的糖,我自当赔偿。但若冤枉好人……”
“冤枉?”陈掌柜冷笑一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布包,“看看,这可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
布包摊开,里面赫然是几块张记糖铺特制的芝麻糖。
张清和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家产品,包装上的绳结可是她亲手教杏香打的特殊结法。
“这……”她一时语塞,但随即反应过来,“等等,这是我家的糖!陈掌柜莫非连这都要颠倒?”
陈掌柜面色一变:“胡说八道!这明明是我陈记……”
“张记的芝麻糖用的是黑芝麻掺白芝麻,陈记的全是黑芝麻。”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插入。张清和回头,惊讶地发现唐佑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中正捏着一块从布包里取出的糖,“而且,张记的糖用蜂蜜调味,陈记用的却是饴糖。一尝便知。”
陈掌柜脸色铁青:“你是什么人?多管闲事!”
唐佑不答,只是将糖块递给张清和:“尝尝?”
张清和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熟悉的蜂蜜甜香在口中化开,她眼睛一亮:“确实是我家的糖!陈掌柜,你还有何话说?”
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陈掌柜见势不妙,只得悻悻道:“就算糖是你家的,那两个小子在我店前鬼鬼祟祟总是事实!”
“他们若有不妥,我自会管教。”张清和挺直腰板,“但陈掌柜污蔑我弟弟偷窃,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如我们去县衙说道说道?顺便请县太爷评评,陈记这仿冒我张记糖品的行为,合不合《大明律》?”
提到县衙,陈掌柜明显慌了神:“不、不必了……可能是我家伙计看错了……”
张清和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被唐佑轻轻拉住衣袖:“城隍庙。”他低声提醒。
对了,弟弟们!
张清和匆匆向唐佑道谢,快步向城隍庙方向赶去。
城隍庙后的荒地上,几株老梨树花开如雪。
张清和远远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树下,不知在捣鼓什么。
“张!鹤!龄!张!延!龄!”她一字一顿地吼道,举着擀面杖就冲了过去。
两个男孩闻声抬头,脸上还沾着糖渣,见姐姐杀气腾腾地冲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跑!”
张鹤龄一把拉起弟弟,但为时已晚。张清和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两人的耳朵。
“疼疼疼!姐,轻点!”张延龄眼泪汪汪地求饶。
“还知道疼?”张清和气得手直发抖,“逃学!偷糖!还被人当贼追!张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我们没偷糖!”张鹤龄挣扎着辩解,“那本来就是咱家的!是阿福哥给我们带的!”
张清和一愣:“那你们跑什么?”
“我们……我们听说县里新开了家糖铺,想去看看……”张延龄小声说,“结果发现他们在仿制咱家的糖,还卖得比咱们便宜……我们就想凑近看看……”
张鹤龄接口:“结果那陈掌柜认出我,非说我们偷糖!我们一慌就跑……”
张清和松开手,怒火渐渐被忧虑取代。
陈记糖铺的出现绝非偶然,那精致的仿品和低廉的价格,明显是冲着张记来的。
“姐,你不打我们了?”张延龄怯生生地问。
“回家再收拾你们!”张清和叹了口气,“先说说,你们在这干什么?”
两个弟弟对视一眼,让开了身子。只见树下摆着几个小瓦罐,里面盛着不同颜色的液体。
“我们在试做新糖……”张鹤龄献宝似的捧起一个罐子,“你看,这是用梨花做的,可香了!”
张清和蹲下身,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清甜的梨花香。她惊讶地看着两个弟弟:“你们自己想的?”
“嗯!”张延龄用力点头,“我们想帮姐姐……陈记的糖没咱家的好吃,但便宜。要是咱们能做更好吃的……”
张清和心头一热,眼眶有些发酸。这两个捣蛋鬼,原来也有懂事的时候。
“想法不错。”她揉了揉两人的脑袋,“但逃学偷糖还是不对。回去抄《弟子规》二十遍!”
“啊?”两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还有,“张清和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以后想试做新糖,直接跟姐姐说,不许再偷偷摸摸的,知道吗?”
“知道啦!”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回程路上,张清和一手牵着一个弟弟,思绪却飘向了那个神秘的邻家少年。
唐公子为何对糖品如此了解?又为何能准确猜到她弟弟的去向?
“姐,新邻居来了。”张鹤龄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
张清和抬头,看见唐佑正站在巷口,似乎在等他们。
夕阳为他清瘦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她没有说话,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几分。
唐佑缓步走近,向两个男孩微微颔首:“找到人了?”
“多谢公子指点。”张清和福了一礼,随即推了推两个弟弟,“还不谢谢唐公子?要不是他,你们今晚就得睡城隍庙了!”
“谢谢唐公子!”张延龄乖巧地行礼。
张鹤龄却盯着唐佑猛瞧,突然冒出一句:“唐公子,你腰上别的是什么?亮闪闪的。”
张清和心头一跳,她也想知道答案。
唐佑神色不变,从腰间取出一块白玉佩:“小公子说的是这个?”
玉佩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样,但距离太远,张清和看不真切。
“好了,别没礼貌。”她轻叱弟弟,转向唐佑,“今日多谢公子相助。若不嫌弃,改日来寒舍用茶?”
唐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荣幸之至。”
分别时,张清和回头望了一眼。唐佑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白衣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一阵风过,梨花纷飞如雪,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那个身影更加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