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找寻记忆无非就那么几个办法:
往事重提、故人叙旧和故地重游。
抚州县志对本城城隍爷的记载可谓事无巨细:
从呱呱坠地到读书入堂,再到娶妻生子……简直就是一部神祇的‘起居录’。
纪温醒提前做了功课,特意选了城隍爷‘生前’读书时每日必经的街巷,百年茶楼二楼雅座,风景独好。
她就着微凉的茶汤,将县志上关于城隍爷的生平,字正腔圆地给对面那位正主读了整整三遍。
读得她口干舌燥,喉咙冒烟。
而对面的陈最,依旧一脸漠然,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
“嗯……你一点想法都没有?”纪温醒放下县志,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陈最收回目光,毫无波澜地摇摇头。
这些文字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先前不止一次地想要通过它唤醒自己的记忆。
可这些故事与他之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连一丝情感共鸣都没有,更别提记忆。
“那这上面记载的,你的妻子女儿呢?”纪温醒不死心,指着其中一页,
“看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曾有一妻,育有一独女,可惜女儿后来被潜入的倭寇奸细所害……”
纪温醒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陈最被她的拘鬼锁捆了三十多天后,竟然一反常态地配合起她的“工作”了?
虽然依旧冷脸,但至少没再拼命反抗,不对,这不是他的风格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纪温醒脑子里的警报瞬间拉响!
“陈最!”她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跟着震颤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与我已结下契印,休想再耍什么花招!没用!”
她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是我在阳间遇到的第108个邪神!第108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是我晋升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我脱离这倒霉鬼差职位的唯一希望!你对我,至关重要!”
“呵,”陈最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终于正眼看向她,
“所以,你如此热心地帮我找记忆……不过就是为了你的前途而已。何必一脸正义凛然的模样。”
“不仅仅是帮我,更是帮你!”纪温醒并不在意他的讥讽,
“你是神!本该护佑一方,而不是误入歧途,沉溺于什么采阴补阳的邪道!只有你回归正轨,我的任务才算完成,你也能解脱!”
“解脱?说得真动听。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换个……清闲点的岗位?不然你留在这,做我的副手,山高皇帝远,我这不比那六案功曹司强太多?”他语气嘲讽轻蔑。
“是!”纪温醒斩钉截铁,
“我是不想再做这劳什子鬼差了!但,也绝不能像你这般蝇营狗苟。我不仅要做上我想做的职位,更要光明磊落地做!”
“呵,”他并不恼火,只悠悠地端起茶杯,
“若是……你成功不了呢?岂不是白白浪费我的时间,还坏了我和纪兰儿的好事?”
“绝不可能!”纪温醒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窜了起来,
“前107个邪神,再难缠的我都送走了!到了你这第108个,怎么可能失手!绝无可能!”
一个热血地、天真的、执着的地府好牛马……也是许久没见过了。
陈最嗤笑一声,不再看她,转而望向窗外喧嚣的市井。
他这轻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纪温醒。
“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她梗着脖子,声音拔高,“我若不成,随你处置!”
“哦?”陈最回过头,似乎提起了点兴趣,他懒洋洋地抬了抬被契印束缚的手腕,
“你若不成,就解开这该死的契印,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成交!”纪温醒毫不犹豫。
“你还得再赔我一个纪兰儿。”陈最立刻接上,他像是故意和纪温醒作对似的,眼神里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挑衅,
“你、可、敢?”
纪温醒瞬间扶额,感觉血压飙升。
都这时候了,这厮居然还对纪兰儿念念不忘!她气得脸颊鼓鼓,口不择言地嚷嚷道:
“赔就赔!莫说纪兰儿,到时候把我送给你入药都行!”
陈最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露出一个极其嫌弃的表情:
“免了,鬼差阴气重,还有股子地府的霉味儿,不要,有毒。”
纪温醒:“……”你才阴气重,你才霉!你全家都霉!
既然往事重提毫无波澜,那就只能试试第二招:故人叙旧。
然而故人难寻……
陈最在抚州做城隍已经五百年有余,他陈家当年遭倭寇报复,满门凋零,早已绝嗣。
整个抚州城,竟找不到一个与他有血脉关联的活人。
找不到人?那神、鬼之类的“故人”,应该也差不多吧?
只要是认识陈最的,管他是什么玩意儿!
“走,去城外!”纪温醒像打了鸡血,不由分说,一把拽起陈最,强行将他带到了抚州城郊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
这小庙年久失修,蛛网密布,土地公的神像积了厚厚一层灰,庙门外的供台更是被枯枝烂叶埋得严严实实,一派凄凉萧索。
纪温醒皱着眉头,狐疑地看向陈最:
“你们抚州城怎么回事?如此不敬神明?这土地庙荒废成这样,你这城隍爷也不管管自己同僚的死活?”
她一边抱怨,一边指尖法力流转,清风卷过,将小庙内外瞬间清理得干干净净。
“同僚?”陈最冷笑一声,看着那焕然一新的小庙,眼神冷寒,
“抚州土地,不敬城隍,伙同魑魅魍魉,妄图篡权夺位。他落得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活该!”
他语气森然,带着刻骨的恨意,
“你来这破庙做什么?给他上香?”
“篡……篡权夺位?”纪温醒一脸震惊,指着陈最,“你是说,他想夺你的位置?!”
陈最没有回答。
他眼中戾气一闪,猛地抬手,一道凌厉的掌风狠狠劈向那刚被清理干净的小庙!
“轰隆……!”
尘土漫天飞扬,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地庙瞬间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狼藉。
“碍眼的东西,早该拆了。”陈最收回手,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纪温醒被呛得连连咳嗽,看着那堆废墟,心有余悸。
这陈最果然喜怒无常,手段阴狠,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以后跟他打交道,真是半点不能松懈!
“所以……”
纪温醒捂着口鼻,瞪大了眼睛,“抚州城方圆几百里,一个鬼怪都没有,都是你做的?那此处的土地呢?难不成……你把他给……杀了?!” 她声音都变了调,
“土地再小也是神!杀神和杀鬼杀人可是两回事!要遭天谴的!”
“杀他?”陈最斜睨她一眼,“那丧家之犬,自己夹着尾巴逃了。”
他语气充满不屑,“所以你巴巴地跑来这,是为了找那废物土地和我叙旧??”
“我想着他大概算是你的‘故人’?也许能帮上点忙……”
纪温醒解释道,随即又追问,“那当初那些企图篡位的鬼怪们呢?都到哪里去了?”
“关起来了。”陈最语气颇不耐烦,“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一帮废物,还能帮你唤醒我宝贵的记忆?”
关起来了?!没有打死,那就是有线索!
纪温醒的眼睛一亮:“快!带我去见见他们!”
她在抚州城外晃荡了许久,愣是没发现这片竹林下居然另有天地。
茂林修竹,遮天蔽日。
陈最面无表情地带着她来到竹林深处,掌中结出一个印诀,俯身重重拍入脚下泥土!
“嗡——!”
霎时间,数万根青竹剧烈摇晃,地面震动,一道青绿色的光芒破土而出!陈最布下的结界,破土而出。
结界之内,乌压压地挤着将近数十号身影!
他们似乎被关押太久,突如其来的光线和震动让他们猝不及防,惊恐地尖叫着,狼狈地摔倒在地。
陈最站立一旁,冷视着其中的人们。
待结界稳定,为首一名中年男子挣扎着站起身。
他胡子拉碴,面目冷峻如铁,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结界外的陈最,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骁勇悍气,即使落魄,脊梁也依旧挺得笔直。
“陈最小儿!你这欺世盗名、寡廉鲜耻之徒!还不快放我们出去!”
他声如洪钟,厉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陈最不怒反笑:“呵,陈最良,这么多年过去,你这骂人的中气倒是足得很嘛……看来,是对你太仁慈了,让你这阶下囚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些!”
纪温醒:???陈最良?陈最?什么鬼,大脑中一瞬间涌入了无数个线索,但还来不及消化,就见陈最随意地勾了勾手指!
“啊——”
结界内的陈最良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整个人被凌空提起!
他脸色瞬间涨红发紫,额角青筋暴起,双脚徒劳地蹬踹着空气。
被关押多年,他早已外强中干,此刻更是痛苦万分,但他依旧用尽最后力气,目眦欲裂地嘶吼:
“老……天无眼!善……善无善报!恶人当道!陈最小儿!你等着!早晚、早晚有一天!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他周围的囚徒们见此惨状,吓得魂飞魄散,瑟缩着挤成一团,连大气都不敢出。
“代价?血债血偿?” 陈最不知被那句话激怒,他眼底泛起浓郁的猩红,
“好啊!那我今天就成全你!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嘴,到了阴曹地府,还能不能继续骂!”
陈最良狂笑道:“好啊!今天你就杀了我!我倒要看看这苍天是不是有眼!到底有没有人管管你这个弑神的狂徒!”
陈最手指微微收紧,陈最良的颈骨发出令人难受的‘咯咯’声,眼看就要被当场捏碎!
“陈最!等等!” 纪温醒心头一震,猛地扑过去一把拉住他凝聚着煞气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