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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伊琴很小就发现,爱这个字不过是某种口头上的仪式,和打电话说的“再见”一个性质——都是为了让听者容忍说者的举动,无论是挂电话,还是扇巴掌。她家很穷,父母勉强经营着一家小饭馆,家里的每个人都像机器里的一个零件,或菜单上的一道菜。不仅各有各的用处,还都得受人挑挑拣拣。

    小的时候,事情还尚且能够忍受。她唯一的眼中钉,不过是小自己两岁的弟弟——

    “我要坐这儿。”矮胖矮胖的小屁孩站在她面前,气鼓鼓地说。小屁孩吃得多,却横着长,个头比她矮了一大截。伊琴笑了,“先到先得,我已经坐这儿了,你看着办。”

    薛楚彬转身就嚎:“妈妈——!”

    不出半分钟,母亲的训斥就劈头盖脸砸下来——不是为了分个对错,她只是不想儿子再叫唤,他叫得她头疼。楚彬得意洋洋地坐到了伊琴原本的座位上。伊琴被骂得泪眼汪汪,不只是委屈,更是气愤。她那时幼稚地以为这就是恨。她暗暗想,要是我未来有了超能力,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弟弟绑到一艘火箭上,再发射火箭,然后躺在草坪上看烟花。

    很多年后她意识到,她的家庭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屋,乍一看还称得上幸福美满,一旦遭受冲击,便轻易地分崩离析。

    八岁那年,父母的饭馆破产倒闭了。从此,家不再是家,只是间充斥着责怪、谩骂和争吵的屋子。就连五岁的楚彬也无法逃离父母的阴影。那天晚上,爸爸第一次掀了桌子。一桌的碗筷全都摔在地上,叮呤咣啷的破碎声像爆炸的冲击波。两个饥肠辘辘的小孩,一大一小躺在高低床上。隔着门也听得见妈妈跟爸爸还在吵。很久很久,终于等到外面没声音了,狭窄的卧室静下来,静到黑暗像虫子钻进每一个毛孔里。

    伊琴尸体似的瘫在床上,如此姿势已经几个小时,以至于浑身僵硬。她忽然听见细细的抽噎。是弟弟。

    小男孩的哭声一寸寸软化她的肌肉,小女孩坐起身,从上铺踮着脚走下来。“你在哭吗?”“没有。”“我听到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伊琴坐在下铺的床沿,拍拍那团颤抖的被子。被子团不理她。她抱住被子团。她想说:我好害怕。但真正说出口的是:“能不能过去点,你好占地方。”

    蜷缩在被子下的小男孩往里挪了挪,任由她钻进那温暖的被窝。两个小孩子就这样抱在一起,互相陪伴取暖。那天之后,弟弟变得对她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她叫他帮她拿什么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腿;她玩游戏耍赖他也不反驳;而无论她坐在哪里,他就乖乖坐在她旁边。

    第二年,父母贷款又开了一家饭馆,最艰难的时期似乎过去了。可伊琴的痛苦并没有结束。上初中后,父母对她的要求愈发严格。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成绩却总是不见进步;在家里,她只要犯一点错,哪怕最鸡毛蒜皮的小错,都会被拎出来反复指责。初二时伊琴有了时不时头疼的毛病,到初三,又添了神经性胃痛。每逢大考之前,她一定会在床上痛到死去活来。雪上加霜的是,不知从何时起,脑海里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父母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毒瘤,每当她犯错,那颗毒瘤就会对她耳语:“你好失败。”“你真让人失望。”“你果然是个废物。”“为什么你不去死呢?”

    伊琴用无数个熬夜苦读的夜晚拼凑出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她自己却要碎裂了。

    她上高一的时候楚彬念初一。世界上唯一理解她对家庭的恐惧的人,世界上唯一在她胃疼得快要死掉时陪着她、帮她揉肚子的人,渐渐被成长拉开,拉远,远到身影模糊了。

    楚彬从初二开始了所谓的“叛逆期”,顶撞老师,逃课,谈恋爱。他倒是没对任何人解释过他为什么这么做,甚至对姐姐也开不了口。十四岁的他觉得天底下的一切都让他烦闷,而他只想逃离。他逃出课堂,逃出学校,逃出条条框框的人生——这有什么错?他没有别的选择。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渐渐成了家常便饭,父母的打骂让他的反抗愈演愈烈。只有看到姐姐失望的眼神时他会突然心底刺痛。他对自己说:爸妈口中最最优秀的姐姐,也不过是只知道循规蹈矩的木偶罢了。他才不甘做人偶,他想要自由。这些话重复多了,他竟也慢慢对姐姐的失望无动于衷了。

    一天晚上,他又逃了自习课,和女朋友在大街上牵着手闲逛。女朋友是隔壁班的班花,是众人眼里典型的“乖乖女”。这是从小懂事乖巧的她第一次逃课,也是她在他教唆下的第一次“反抗”。出乎意料的是,她比他还兴奋。楚彬很骄傲:他把她从循规蹈矩的人生框架里解救出来,他有种英雄般的自豪。

    初二时的楚彬个头已经开始猛蹿,女朋友才堪堪到他的肩。即便如此,瘦小的女孩却强硬地把楚彬堵在小巷里。这巨大的反差逗笑了楚彬。“你在干嘛?”“我在壁咚你啊。”女孩的脸红红的,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大胆的话,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薛楚彬,你知道亲吻是什么感觉吗?”楚彬愣住了,他和女朋友最多也只牵过手,没有更越界的事。他尴尬地笑了笑,想要逃开却不得,含糊道:“说这个干嘛?”女朋友的脸更加红了。

    “我是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十四岁女孩的声音是那样青涩,“我想……”

    我爱你。

    简短的三个字在楚彬的耳朵里轰隆作响,刹那间,无数个核弹在他体内同时炸开,血肉模糊地。不,这太过了,太过了,他想。三个字首尾相连就是一口井,将他困于其中,井水漫上来,一寸寸淹没他的口鼻。一瞬间他仿佛被抛回初一时的那个晚上,他用父亲的手机查东西,无意间发现了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的聊天记录。那个人并不是母亲,父亲的语气却是那样亲昵。父亲发:“我爱你。”女人回复:“我也爱你。”把几行字反复读了十几遍,楚彬突然看不懂文字了。他的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推开了女朋友,他逃出小巷,在夜色幽深的凝视中狂奔到大汗淋漓,心脏近乎爆裂。他很久以后才领悟到自己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而他被姐姐牵引着找回这能力,又是更久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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