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伊琴的高考成绩非常出色。可比起进入一所好大学,她更庆幸于自己终于可以逃离她的家庭。
大学所在的城市离家不远,坐火车两三个小时就到,但零散的假期伊琴绝不回家。她在大学第一次享受到自由和快乐。自由,和快乐——两种几乎在她的大半辈子绝迹的东西。
上了这么多年学,她早已形成自己的学习体系,以至于在大学,她在学业上简直如鱼得水。只要学业不出问题,那么她的人生就不会有大问题——伊琴如此想着。
寒假要过年,她不得不回来。回家的那天薛楚彬还在上学。自从考上了一所三流高中,他反而不怎么逃课了。一定是他终于想通了,楚彬的父母想,我们终于熬过了儿子的叛逆期,万岁!薛楚彬放学回到家,见到了一个学期不见的姐姐。他不假思索地跑上前,给了姐姐一个拥抱,“你回来了!”
一时间,伊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段时间楚彬对她言听计从,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叫她“姐姐”,还要她牵手领着他走路。不过,很快回忆的泡泡就打散了,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十六岁的薛楚彬——那个曾经比她矮好几个头的胖小孩,如今却能轻易俯视她的头顶。她有点感慨,又觉得眼前的青年有点陌生,他好像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
也许是“叛逆期”被父母打骂的次数太多、终于长了些记性,上高中的薛楚彬真的有些不一样了。他开始认真学习,开始听话懂事,开始转变为父母一直期望他成为的样子。他不再和从前的朋友们接触,转而开始结交父母让他交朋友的那些成绩好的同学。甚至——当然他自己不会承认——讨好他们。曾经认为自己是反抗全世界的英雄的中二少年,如今开始乖顺地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开始与班上名列前茅的同学讨论题目,开始出现在家长会上“进步学生”的名单里。楚彬的父母大喜过望,激动之下终于把儿子的老人机换成了智能手机。
然而,一年后,这部手机就被摔碎在母亲的脚边。“反了天了!”中年女人的大喊格外具有穿透力,她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那口吻让楚彬以为自己的名字是某种恶心的臭水沟残渣。“谈恋爱?马上高三了还谈恋爱?你要不要成绩了?要不要前途了?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牛啊,背着我和你爸偷偷谈恋爱?你怎么这么聪明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不考第一啊?”她使劲推他一把,他踉跄着后退。“你以为我供你上学很容易吗?你觉得我给你报那死贵的补习班很轻松是不是?你觉得我和你爸早起贪黑都是为了谁啊?为了你这个白眼狼!行,你这样,你就这样堕落下去,到时候被学校劝退,混吃等死,你就等着瞧吧!那时候,你就别认我是你妈了!现在给我滚出这个家,滚!”言语的石头一块块砸向他,砸得他连连后退、头破血流。
楚彬跌跌撞撞出了门,心想:幸好被发现之前我已经提了分手。爸妈多虑了,他根本没办法谈下去。这些年换了好几个女朋友,每个都是这样:一旦对方认真起来,表现出要和他长久的态度,他就有种濒临溺死的窒息感,仿佛对方不是在表白,而是在使劲掐他脖子,就像他父亲盛怒时喜欢做的那样。想着这些,他揪扯自己的头发,在脖颈挖挠出血痕,只身落魄地在夜色里游荡。像孤魂野鬼。鬼魂起码有个坟能当家住,他想。他真想要一座坟。
借了路人的手机,他打电话给远在另一座城市的姐姐。嘟——嘟——“喂?”熟悉的声音承载于粗糙的通话音质,却听得他心脏胀痛。他哑声说:“姐……是我。”
“薛楚彬?奇怪,这是谁的号码?”他不回答,沉默着,听着电话那头姐姐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喂?能听到吗?”伊琴见他没说话,以为是信号不好。
楚彬忽然鼻子一酸,他馁声呢喃:“姐姐……”
伊琴一愣,他很久没有用这个称呼叫过她了。平时,规矩点就叫“姐”,随意点就叫“喂”,他倒是一副早已忘记这个称呼的样子。她察觉到弟弟的情绪不对劲,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思索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她开始说些最近自己身边发生的趣事,叽里呱啦地讲大学生活怎么怎么样,仿佛只是在和弟弟普通唠家常。说了半晌,她静下来,楚彬开口道:“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
我真的糟糕到应该去死吗?
他摇摇头,改口道:“我现在好好学习,还来得及吗?”
“咦?你不是最近一直都在好好学吗。”姐姐的语气听起来理所应当。
轰的一声,楚彬内心的壁垒坍塌下去,上高中以后他一步步努力学习,一夜夜地完成作业,父母全忘了,只有姐姐记住了。他捧着路人的手机,像捧着一件珍宝,“嗯,对,我真的在用功学习了,真不可思议,老天真该给我发个奖状,再给我脑门上贴个大红花。”
姐姐的笑声通过电话传进耳朵,楚彬也笑了。
他突然觉得有力气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