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被安顿在谢府的后罩房里。
经过郎中诊治,他身上的棍伤已经大好。
苏荷刚一进屋,阿四立即伏身跪地:“小人多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她上前将阿四扶起,询问他的伤势,知其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随即言归正题:“阿四可知,杜家老爷为何要污陷你爹爹偷银子?”
提起杜家,阿四眸中浮起恨意:“因为爹爹知道了杜家的烂账,杜家老爷自然要想办法置他于死地。”
苏荷不解:“是何烂账?”
“具体小人也不清楚。”
阿四随即想了想,“爹爹在弥留之际才道明真相,说什么他已将那些烂账记录在册,还说什么那本账册将是小人的保命符。”
杜家在京城如鱼得水,其背后必有官员为其撑腰,或许这本账册便是杜家的软肋。
苏荷沉声开口:“这本账册乃催命符,又怎会成为保命符!”
随后问:“账册现在何处?”
阿四摇头:“爹爹当时没说账册藏于何处,这些时日小人又一心想着讨公道,也没去找账册,但小人估计,应该就藏在爹爹床头的暗格里。”
苏荷深吸一口气:“阿四,待你养好伤势,可愿意为我取来账册?”
阿四一时疑惑:“夫人与杜家之间……”
苏荷铿锵回:“亦有血海深仇。”
空气沉静了片刻。
片刻后阿四眸中亮光一闪,再次伏地而跪:“小人但凭夫人驱使。”
苏荷再次将他扶起来,“眼下我欲接近杜家,阿四可将杜家情况一一告知于我。”
“小人怕是要让夫人失望了。”阿四无奈垂首:“爹爹向来谨慎,从不主动与小人聊杜家之事,甚至也从不让小人随意踏入杜家大门,即便如今爹爹已经过世,小人也从未见过杜家老爷一面,所知情况……实在是不多。”
“那你说说知道的有哪些。”
阿四思量片刻:“小人知道的是,那杜家老爷甚是惜命,不惜花重金雇佣武林高手守护宅内安全,那杜家……怕是难以接近。”
“既然进不了杜家,杜家人总该会出宅吧?”
“据说杜家老爷每回出宅,身侧也总会跟着三五个高手,夫人可是一介女子……”阿四嗫嚅着:“如何能靠近?”
苏荷沉默下来。
晨光自门口泄入,映得她一张脸美若冠玉,却也沉稳如山。
她突然问:“杜家老爷出门有高手护卫,那他的夫人柳氏出门呢,是否也有护卫?”
“这个小人不知。”阿四顿了顿,突然想起:“不过,小人曾听爹爹念叨过,那柳氏痴迷茶学,前不久还花巨资拜了无忧茶肆的老板为师,几乎每日都要往那家茶肆跑。”
苏荷闻言冷哼一声。
所谓的柳氏痴迷茶学,许是因为那杜玉庭好饮茶吧?
多年前,爹爹不就是靠着一手烹茶的手艺而被杜玉庭所嚣重么!
她说,“我也该去无忧茶肆饮一饮茶了。”
“夫人是想去见那位杜家主母?”
苏荷微微一笑,点头。
阿四神色一震:“那小人也回去找一找那本账册。”
“你养好身子后再去找也不迟。”
“夫人放心,小人已无碍。”
阿四说完转身出屋,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苏荷用完午膳,便差人在府外备好了马车。
午后正是烹茶的最佳时辰,也应是柳氏去往茶肆的时辰。
张秀花想陪她一同前往。
苏荷阻止了她:“姑姑与我皆是从杜家出来的人,但姑姑可没塑骨,万一被柳氏认出就坏事了,还是让春兰陪我去吧。”
毕竟春兰只在李家做过工,与那柳氏素不相识。
二人收拾妥当后,坐着马车出了府。
不到半个时辰,顺利抵达无忧茶肆。
苏荷找了间二楼临街的包间,推开窗便可望见茶肆大门。
此时大门口已停了不少马车,却并未瞧见有杜家徽记的马车,她断定那柳氏还没过来。
如此一等,便从未时等到了申时。
春兰有些心焦:“小姐,万一那柳氏今日不来呢?”
她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水:“今日不来,还有明日,明日不来,还有后日,咱们不急。”
“可若小姐日日都出府,谢家老夫人那边……怕是有话要说了。”
毕竟,哪有后宅女子日日去闹市抛头露面的道理。
苏荷握着杯盏顿了顿,眉目间仍是一派镇定:“待她有话要说时,咱们再去应对也不迟。”
春兰收起忧色,暗松一口气。
既然小姐不慌,那她也就不慌了。
两人又继续等了一刻钟,就在苏荷也以为今日等不来柳氏时,茶肆大门口却徐徐驶来了杜家马车。
待马车停稳,车把式恭敬地垫上踏凳,伸臂迎柳氏下车。
从二楼看下去,柳氏头戴金钗、身着蜀锦,满身贵气。
正所谓寸锦寸金,柳氏这一身行头足够普通人家吃喝一年了,果然是财大气粗啊。
但好在,她身边除了两名婢女,并无护卫。
苏荷朝春兰使了个眼色。
春兰会意,转身出了包间,藏身于楼梯口,看着那柳氏领着婢女穿过大堂,沿着楼梯去了三楼。
茶肆老板曾艺道便居于三楼。
曾艺道乃梁国颇负盛名的茶学大师,虽出身商贾,却是长年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见过他真容。
但就是这样一个隐居闹市之人,竟破例收了柳氏为徒,也不知其中有着怎样的缘故。
苏荷没时间细想,提着备好的厚礼跟着上了三楼。
三楼建了一间巨大的茶室,其余空旷之地用作露台,放置了好些花木盆景。
放眼望去,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犹如世外桃源。
苏荷刚一出现,便被曾艺道一眼望见。
隔着门廊、隔着交错的光影,一袭青衫的曾艺道似是愣了一瞬,随即问:“你是……”
正在清洗茶具的柳氏也转过头来,眯起眼缝,细细打量她。
苏荷款款入得屋内,继而福身施礼:“妾身姓苏,乃大理寺少卿谢无痕之妻,因爱好茶道,故今日冒昧前来,欲拜曾先生为师。”
谢无痕的名头,自然是她最好的敲门砖。
但这名头似乎对曾艺道不起作用。
他身如青松气质如兰,即便已年过五旬,眉目间仍有着谦谦君子的温润,亦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
他看着苏荷,问:“你姓苏?”
她答,“是。”
“姑娘长得像在下一位故人。”
她又答:“妾身荣幸之至。”
那柳氏也笑吟吟地上前,语气里带着讨好:“原来是顶顶有名的少卿夫人啊,妾身瞧着也有几分面善来着。”
谢无痕的名头对柳氏而言无疑是巨大诱惑,试问,哪个商贾之家不想多结交几位朝廷权臣?
苏荷这才扭头看向柳氏。
当年,她逃离杜家时才八岁,时光荏苒,又是八年!她长大了,而柳氏也徐徐老矣,眼角有了纹路,连嘴角也无可挽回地垂了下去。
当年,她可不敢这般直视柳氏。
娘亲曾私下教导她:“荷荷要记好了,他们是主,咱们是奴,主没让奴抬头,奴便不可抬头,否则必招来责罚。”
所以,她只能躲在树丛里,或拱门后,来窥探这位杜家主母的面容。
如今,她死里逃生,塑了骨、置换了身份,站在了更高的位置,坦然地走到了这位杜家主母的面前。
她看她的目光,是打量,更是审视;她终于有了与她对峙的资格。
苏荷随口反问:“杜夫人为何会觉得我面善?”
柳氏一听这少卿夫人竟还知晓自己的身份,心头暗喜,嘴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实不相瞒,少卿夫人长得颇像我的一位熟人,且那位熟人也姓苏。”
苏荷瞬间猜出她口中的“熟人”便是娘亲苏雪儿。
她也清楚地记得,当年柳氏嫉妒娘亲美貌,担心娘亲勾走那杜家老爷的心思,便故意将娘亲安顿在后厨,且还时不时差人从中为难,让娘亲吃了不少苦头。
没想到多年过去,这柳氏竟还忘不掉娘亲的容貌。
苏荷的语气意味深长:“长得相像也是缘份,不知杜夫人能否帮忙引荐引荐?”
柳氏一哽,立即摆手:“那熟人出身卑微,且早已亡故,自是没福份来结识少卿夫人了。”
是啊,在柳氏心里,娘亲苏雪儿早就亡故,就连当年八岁的自己也死在了护院张大昌的手里。
故尔,即便柳氏看出她像苏雪儿,即便知道她姓苏,她也断断不会有任何怀疑——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少卿夫人便是当年那个苏雪儿的女儿。
“如此,倒是有些遗憾了。”她说。
柳氏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少卿夫人不是来拜师么?”她转头劝曾艺道:“曾先生收一个徒弟也是收,收两个徒弟也是收,既然今日少卿夫人亲自登门,曾先生何不顺口应下,往后在京城也算是多了个倚仗。”
曾艺道再次看向苏荷,疏离的眼眸里暗藏细细的打量。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透出端方君子的彬彬有礼,也透出世外高人的不近人情,“在下身体有恙,实在无力指导两名徒弟,还望少卿夫人见谅。”
苏荷本也没打算学什么茶道,她不过是来“偶遇”柳氏而已,便随口回:“既然曾先生身体有恙,那妾身便不强人所难了。”
曾艺道微微颔首,随后将一大罐茶叶置于案桌:“杜夫人今日便学习识茶吧,这罐中混合了数十种茶叶,还请杜夫人在明日之前将其一一归类,届时为师自会过来查验。”
他说完提步往屋外走,行至门口时又停住,回眸看苏荷:“少卿夫人若实在痴迷茶道,也不是非得要去拜师,若少卿夫人不嫌弃,空闲时可来在下这间茶室品品茶。”
苏荷福身回礼:“多谢曾先生。”随后目送着曾艺道离开。
她明明是第一次见曾艺道,却莫名觉得与他有某些渊源,具体是什么样的渊源,她一时也说不清。
柳氏见曾艺道离开,霎时变得活络起来,笑吟吟地将苏荷拉到案桌前坐下,讨好道:“若少卿夫人当真想学茶道,届时曾先生教我的法子,我如实告知于少卿夫人便是。”
又道:“这曾先生性情孤傲,你别介意,他收我为徒也是托了我家老爷的福,八成是我家老爷给他塞了不少银子他才松口的,其实……也就那样。”
苏荷自然不信孤傲的曾艺道会为了银子而收徒,但她也懒得直接戳破,由着柳氏细细碎碎地说下去。
她也时不时点头附和,二人看似意气相投相见恨晓。
最后柳氏满脸真诚道:“今日与夫人当真是一见如故,后日便是家中老夫人八十大寿的寿宴,若夫人不弃,盼少卿大人与夫人一道莅临。”
苏荷心头一喜,正中下怀。
当然,她自是不会带谢无痕同去的。
她回,“多谢杜夫人盛情相邀,届时,我必如约前来。”
柳氏亦是满心欢喜,特意给苏荷泡了一盏茶,边饮边聊。
而此时的未央殿里,少卿大人谢无痕也正在与皇帝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