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平静的海面,丹冥和雾阎头尾相接,正在嬉戏玩水,雾阎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鲸鸣,埋头沉入海底,丹冥紧随其后。
半刻钟后,虞守白骑在雾阎背上,浮出了水面,衣裳上的水汽很快化作一阵白雾,随风飘散无痕,浑身变得干爽。
一双凤眸幽黑发蓝,似乎吸尽了大海的精华,显得清明异常,他闲适地乘鲸抵达岸边,飞身上船做饭,丹冥和雾阎便游弋在不远处,不时露出尾鳍。
“不要总是煮,船上有调料。”
虞守白牢记师父的吩咐,困难地选择着眼前的调料,最后他小心选出几样辛辣的,烧一锅水,把处理好的新鲜海鱼放了进去。
海鱼肉质紧实,他便多煮了一会,舀出来放在食盒里,下船给师父送去。
修炼后元气饱满,他轻轻松松进入了脉心。
“师父,鱼做好了。”
昆汲正盘坐在废石块之间休憩,闻言他唰地睁眼,饱含期待。
“嗯,来得正好。”昆汲盯着他一层层揭开食盒。
虞守白端出亲手烹饪的鱼肉,递上竹筷,宗师接过去,一筷子戳下半条鱼,蘸满汤汁送进嘴里。
虞守白观察师父的表情。
昆汲张开嘴散了散那股直冲天灵盖的火辣,开始阴阳他的厨艺:“不错,调料用得十分大胆,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吃。”
虞守白不动声色:“师父爱吃就好。”
昆汲无奈望了望天,嫌弃地挥手:“出去,脉心的能量太强,你还不行。”
虞守白立即转身,一句嘴也不顶,脚步带风,走得飞快。
昆汲眯起狭长的眼,琢磨道:“奇怪,以往都赖着不肯走,这次怎么反着来了?”
回到沙滩上,虞守白立即开启若孚境,来到了公主府,她的床前。
虞守白望着露出整个后背的她,死死定住了身形,不再让自己靠近,清明无尘的眼睛迅速成为无底黑渊。
她洁白细腻的后背好像一朵不断起伏的花,均匀的呼吸声高低相替,凹陷的中脊从颈部往下延伸,纤腰刚好被锦被盖住,那里正是最细最软的地方。胡乱张开的手里还抻着一张信纸,虞守白恍惚看清了上面的字,他一手按住眉心,另一只手悄悄握紧。
她这个样子,如果叫醒——虞守白浑身燥热,喉结艰难滚动,难舍、不甘、欲望轮流折磨他的心。
焦灼之际,她忽然轻嘤一声,虞守白心脏猛地一跳,她却又没了动静。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修长如玉笛的手指隔空滑过花瓣一般的肌肤,捏住了锦被,一寸一寸往上拉。
双眼不由自主地穿过光裸的后背,延申向饱满的身前,锦被停在了蝶骨下方,像蝴蝶立在上面,随着呼吸的气流微微耸动。
他的内心满溢强烈的禁制,可滚烫的双唇却越落越低,一切变得不由自主,抵达蝴蝶脆弱的翅膀。
味道不可思议。
虞守白的眼底不再清明,他紧紧抻着自己,唇舌却在不由自主地豪饮,直到她疼得叫出声。
赵初荔茫然睁开眼,一股温热紧接着钻进眉心,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巨大的意念最终将他拉开,虞守白赫然起身,收走了她手里信纸,折好贴身存放。
赵初荔全身盖着温暖的被子,嘴角微微勾起,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清晨,寝殿爆发出一声尖叫。
女官们像听到放粮的猫,从四面八方飞快奔向同一个地方。
赵初荔蓬头跑下床,衣衫不整,踢开了殿门。
“我的字条呢?谁拿走了我的字条?”她气得满脸通红。
令月拨开众人:“殿下让嘉月放在枕边的字条不见了?谁夜里拿走了?”
心腹们面面相觑,纷纷摆手澄清:“不是我,我没拿。”
嘉月握住赵初荔急得汗湿的手,凝重地道:“殿下,没有人拿。”
见她的袍子仅仅半挂在身,令月连忙替她披好裹紧:“别急,殿下再想想,到底是谁拿走的?”
赵初荔转了转眼,变得垂头丧气。
“更衣,去万琼峰。”她蔫蔫地说。
嘉月对桂月使了个眼色,桂月便道:“请殿下放心,一切妥当,咱们只需按时出发。”
赵初荔低头往回走,令月嘉月跟上去,见她闷闷不语,便知有异,但要问她与虞守白夜里发生过什么,两人皆问不出口,只能提着小心,先行更衣。
可嘉月忽然一咯噔:“殿下怎么受伤了?后肩有一块红色印记,是磕到了哪?”
令月检查完,隐晦地看了嘉月一眼,正要说话掩饰过去,赵初荔却已变得双眼圆瞪,仿佛惊吓过度,腿脚发软就要瘫倒。
两人同时惊叫,赶快扶住了她。
“难道我死过,又复活了?”赵初荔张开手臂,瞳孔发散。
令月哭笑不得:“殿下别胡思乱想,那是被人咬的!”
这话一出,嘉月的神色就变得尴尬起来,她羞红了脸:“都怪我什么也不懂,殿下别怕,是被人咬的,别怕啊——”
至于是谁咬的,两人提都不敢提。
赵初荔头脑发懵,勉强站了起来,任由她们手忙脚乱地更衣,嘴里自言自语:“他咬我背了,怪不得不肯叫醒我。”
令月嘉月恨不得把头埋到领口里去,不停地穿错衣裳,配饰也拿不稳,乒乓往地上乱掉。
“可是我都快变成半人半妖了......”赵初荔有气无力。
只听她哭一声,紧跟着又笑一声:“我先办了他,再变成妖也值了。”
“嗤!”她忽然冷嘶一声:“怎么回事嘛?”
嘉月在惊慌中扣错了胡服的蹀躞带,勒得她喘不过气,手足无措地解开后,又换成金线龙纹镶玉的软腰封,一口气忙完,嘉月不停地擦汗。
“这是阿兄的腰封。”赵初荔认出来,手指抚过上面冰凉的玉石。
嘉月点头:“蹀躞带也是以前太子的,今天见皇后,但愿她能看在故太子的份上,不要苛责殿下。”
赵初荔不屑地哼道:“今时今日,我还会怕她?”
嘉月抿唇不语,令月拍整好赵初荔的胡服,忽然扭头:“嘉月也去,禁军副将的事,你亲耳听一听。”
嘉月张大嘴:“为何?”
令月不容置疑:“总之对殿下有好处,赶快去换出门的衣裳。”
嘉月没辙,只好照做。
两人目送嘉月出门,赵初荔才鬼头鬼脑地看了令月一眼,令月道:“殿下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赵初荔嘟囔:“嘉月要陪我一辈子的,你干嘛把她搭上。”
令月叹气:“若换成别人,我也不会如此,可若是能成,不仅对殿下好,对嘉月更好。”
赵初荔不说话了。
公主府外。
叶眉蛟、郑星郑辰在车旁等候,上百虎卫铁戈明甲,列队在公主府前。
赵初荔走出府门,虎卫们便曲单膝行礼:“参见殿下。”
“各位将士免礼。”令月看向领头的副将,笑容意味深长。
林沼禾坐在马车里,掀帘露出了半边脸,郑辰便如花蝴蝶般飞迎上去:“殿下穿这身胡服真好看。”
郑星在一旁无语地望着阿弟摇头。
“小辰和我坐车。”赵初荔微笑,递手给他。
叶眉蛟挑挑眉:“令月敢不敢骑小辰的马?他这马性子烈。”
赵初荔一边搭着郑辰的手登车,一边回头:“她骑得比我好多了。”
于是郑辰笑道:“令月姐姐,我的马就拜托你了。”说完他便钻进了车里。
令月一身雪青骑服,闻言跨到车前,往里面交代了几句,又对嘉月桂月再三叮嘱,才接过郑星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和叶眉蛟并骑。
“出发。”副将一挥手,神色威武肃穆。
“小辰,你坐到门口,替我和林御史把风,我有重要的事要和林御史商议。”
郑辰点点头,对着正襟微笑的林沼禾冷哼一声,坐到了门口的位置。
林沼禾挪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正准备松口气,忽然手中一空。
赵初荔迅速抽出手,坐到了他对面。
“林御史,比起做我的驸马,不如做我的左相,如何?”
林沼禾瞳孔地震了几下,才压制住狂涌的心潮。
“殿下是为了阿嗣吗?”他声音的最后抖了一下。
赵初荔沉默,只是安静注视着他,企盼着回应。
“让我猜一猜,殿下想要林家的支持,又不能舍弃阿嗣,因此殿下与我订婚,却没有打算真的嫁给我,鱼与熊掌,您都想要。”
赵初荔浮起淡淡的笑意:“原本提前想了很多说辞,可见到林御史之后,忽然觉得根本不需要那些,以你的聪明智慧,应该能猜到原因。”
“我与你制定君子之约,你利用驸马的身份替我招揽人心,谋取东宫之位,我许你将来国之重器。”
比起刚面时的激动兴奋,林沼禾的心里越来越清明,可他的眼神也越变越黯:“但是当殿下入主东宫后,我就要自请取消婚约,不做这个驸马,好让殿下名正言顺地追求阿嗣。”
赵初荔一眨眼:“我追求他?就算是吧。”
林沼禾听罢,神色蒙上一层灰翳,半晌枯坐无言。
赵初荔不紧不慢地看向窗外,长长的队伍走出宣化坊,虎卫在前方开道,过了一片大宅,进入普通的街道,瞬间烟火气喧闹满盈,两旁茶坊酒肆鳞次栉比,宝马香车不尽其数,一副热火朝天之景。
“看看这大永的江山,美妙的人间烟火,林御史难道不心动吗?”
“永安的繁华,临州的富庶,洛州的底蕴,陇右的铁甲,在阿爷治下,天下早已歌舞升平,运河沟通南北,海路通达八方,四夷宾服,前面不远应该是鸿胪寺,御史请看,站在门口的使节是哪一国人?”
林沼禾眼底幽幽泛光,游移在她和车窗之外。
“原本是我阿兄继承大统,若未曾发生意外,我便可以永远在他的庇佑之下,不用如此辛苦,这天下也将如我一般,在他的庇佑之下,继续欣欣向荣,太平繁阜。”
“可天不遂人愿,到了如今能为明主,为天下苍生计之人,又有几人?”
“我虽不才,却信得过太傅,信得过林家,也信得过你,林沼禾。”
“你有调梅之才,实在不必为了一个驸马之位,失去你真正的价值。要知道,将来我若为主,你便只能退居朝堂之外,以免皇权旁落外戚,若我是你,定觉遗憾。”
赵初荔望着目光闪动的林沼禾:“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林沼禾却闭上眼,瞬息又倏地睁开:“若让我选,我选殿下。”
赵初荔心中一阵失望。
却见林沼禾嘴角上扬,神色悠然:“不过既然是殿下选的,便也等于是我选的,若能让你满意,我秉轴持钧又如何。”
赵初荔瞬间转喜,语气也化作了轻松揶揄:“看来林御史相当勉强,连左相之位也看不上。”
林沼禾叹息:“岂敢!”
二人相视而笑。
“到了城门口让我下车!”林沼禾扬首对郑辰喊道。
郑辰并未回头,只发出一声冷哼。
赵初荔挽留:“御史不陪本殿去看皇后吗?今日天朗日舒,甚是适合出游。”
林沼禾沉下脸:“殿下若是我,听了刚才那番话,难道还会想去吗?”
赵初荔抬头望天,一脸不甚懂的模样。
“殿下,你这样一点用也没有!”林沼禾绷紧了脸。
再次来到万琼峰,一切物是人非,楼台依旧在,只是荒无人迹,一些鸟儿来此筑巢打架,发出争吵的鸣叫。
赵初荔走上台阶,身后是长长的队伍,来迎接她的,只有一个打扮简朴的女官,衣裳洗得发旧,梳着光髻。
“闻曦姐姐。”桂月在后面向她颔首。
“殿下来了。”女官只是点头,相熟的宫里人都能发现,她的头顶多了一些藏不住的白发,说话时脸一动,也有不少细纹。
赵初荔温文笑道:“母后在何处?”
女官不卑不亢地回:“请殿下跟我来。”
赵初荔亦不再多言,随她指引而去,转过空荡荡的经堂,穿廊过榭,长出荒草的石砖上,还有残余不去的暗色血迹。
“请殿下让旁人留步。”来到枝叶繁茂的杜鹃树下,前方是供人居住的一排小院,赵初荔自己也住过。
赵初荔点点头,于是桂月转身对樊副将说:“你们在此等候。”
令月和叶眉蛟等簇拥着赵初荔,继续往前走。
“闻曦姐姐,皇后娘娘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吗?”桂月快步走到女官身边。
闻曦淡笑道:“还有一人,与我一同服侍,剩下的都是侍卫。”
桂月闭上嘴,不再多问,她留意到闻曦的手粗糙了很多,应该是自己做活的缘故。
圣人的心真狠啊,她想。
“到了,娘娘居于此处,殿下请进。”闻曦停住脚步,打开吱呀作响的竹院门,让身先进。
这间院子是慕朝华过去上山时常住的,面积是所有当中最大的一间,打理得十分干净企理,以往种花的土畦里种满了菜,看起来长势喜人。
闻曦快步在前,顺手还拿开了一个挡路的小锄,回头道:“娘娘正在里面等侯殿下。”
赵初荔来到屋外,闻曦本欲伸手推门,却见她眉头微蹙,双手抬起置于门上,闻曦便站着没动。
木门斑驳脱漆,她犹豫了半晌,才用力将门推开,木门发出沉重滞涩的开合声。
赵初荔单脚跨进门槛,目光扫视屋内时,她怔然顿住了。
面前坐着的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有一位年老朴素的妇人。
慕朝华穿着简单的布衣,甚至比身边的女官更为简薄,然而最令人震惊的,不是她素面朝天,皱纹自然显露,而是过去几乎全白的头发,从前额到头顶心的这一块,居然长出了黑色的头发!
虽然两鬓往上依旧花白,但她看起来正在恢复,应处于良好的健康状态中。
“荔荔来了。”慕朝华先开了口,脸上露出平淡的笑容。
赵初荔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慕朝华对她摆了摆手:“喊不出口便罢,母后不怪你。”
赵初荔跨进另一只脚,曾经的母女二人对视着彼此,往事早已心知肚明。
杀母之仇横亘在中间,两人都多了些小心翼翼,很快便各自挪开了目光。
慕朝华果然发现了那条腰封,她指了指:“你没忘记他,母后也是。”
赵初荔深吸一口气,坐在她对面。
“怎么可能忘。”她道。
“你阿爷———”慕朝华不由自主地开口,又及时收住,没有继续再讲。
赵初荔望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妇人,顺着她的话,道:“阿爷他什么都好,所有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慕朝华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一闪而逝。
“说回今天见面的目的,母后有何事非要见我?”短短几句寒暄之后,赵初荔克服心里的障碍,说话变得自然了。
慕朝华真心实意地笑了:“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荔荔,你在除妖一事上,做了很多努力,正是凭借于此,你才能站在朝堂上,但你可知,鸠摩炎曾经是除妖门的弟子,而且在埙天修行过。”
赵初荔漫不经心低头:“我对此人只有厌恶和恶心。”
慕朝华不紧不慢地继续:“他有一名得意弟子,是世族之后,此人悟性极高,一直都跟随他,他将所有邪术传授给了这名弟子,如今此人还在永安城中。”
联想到最近的怪事,赵初荔倏地抬高了视线:“此人是谁?”
慕朝华满意地望着她:“母后也不知道,不过此人的地位不会低,鸠摩炎视他为秘密武器,一直没有对母后交底。”
赵初荔失望透顶:“可人海茫茫,如何才能找到此人!”
慕朝华沉默,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几息之后,赵初荔笑了起来:“看来母后有办法,想要我做什么?母后大可直言。”
慕朝华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我要离开,不被困在这里,我要你送我离开永安,离开大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