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甫闻千钟那声“父王”,庄和初已心领神会,正要起身周全礼数,萧廷俊忽地伸手拦了一拦。

    一拦之间,那浩浩荡荡的阵仗就如浪涛般涌进院来。

    被浪涛拥簇着的人,面上浑不见受人殷勤迎迓的畅意,也没什么被突然扬出行藏的愠色,任由千钟挤过他最近旁侍卫的位置,叽叽喳喳地随在他一旁。

    “您来得可巧,大皇子前脚刚到呢!贵人盈门,今天真是好日子——”

    云升和风临一点儿看不出这日子好在何处,忙紧张地护来近前。

    那寻常见着裕王就像炸毛斗鸡似的人,这回却似乐得见这阵仗出现,屁股沉在石凳上抬也不抬,故作讶异地放眼一扫,用一重薄如糖霜似的关切裹着饱满的奚落道。

    “裕王叔来,竟无人清路传报,真是稀罕。该不是谢统领一死,裕王府鹰犬无首,叫都不会叫了吧?”

    裕王捋着马鞭不疾不徐走近,朝石桌间乜斜一眼,不理会开口寻衅的人,也不理会千钟殷勤请他入座的话,顾自看向低眉垂眼一言不发的那个。

    “看来本王寻的药还算对症,庄先生已然大好了。”

    “谢王爷——”庄和初起身回话,才一开口,萧廷俊也霍然起身,一把挽上他。

    “我看先生的气色还不如上元节在宫里时好。这宅子既卸了庄府的门匾,也显见着少了不少人,怕是伺候郡主都捉襟见肘,更难周全先生这位外人了。”

    萧廷俊又将这外人挽扶得更亲近了些,“还是我那里方便些,这就接先生走,不打扰裕王叔和郡主叙话了。”

    接庄和初走?

    千钟愕然一怔,挂在脸上的殷勤笑意还没退去,已有人先她一步出声了。

    “你等等。”裕王沉脸扬扬马鞭,那一路过来时被千钟挤了位置的侍卫会意上前,捧上一叠用宽大的文盘装着,又遮了一方厚重白布的物件。

    马鞭一转,鞭梢挑开白布,一众人目光落上,俱是一怔。

    是一身衣裳,一把刀。

    衣裳不是新衣裳,刀也是旧刀。

    “说到谢宗云,本王刚从谢府回来。这还是金百成的那套公服和佩刀,先前谢统领仓促就任,凑合着穿的他这身,没想到,新衣还没裁好,人也走了。”

    萧明宣目光缓缓一转,自这套好似附着催命鬼的行头上挪开,转落到庄和初身上,从肩头打量到足踝,狭长的凤眸挑起个不善的弧度。

    “本王看着这身行头,想起来,庄先生身量与谢宗云差不多少,不知可愿上身试试吗?”

    千钟心跳陡然一滞。

    明媚的天光照着这套命途多舛的衣裳,将上面金贵的丝线映出针刺一般的寒芒。

    这叔侄俩怎像是约好了似的,凑到一块儿来抢人?

    千钟没吱声,只偷眼瞄向萧廷俊。

    那满面的错愕一点儿不比她少,嗓音发紧,厉声叱道:“裕王叔这是什么意思?”

    “大皇子觉着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那话里虽绕了个弯子,但弯子不大不小,恰能让人毫无障碍地抵达同一个终点。

    “这可不是裕王叔看谁穿上合身就能由谁穿着的,虽是张犬皮,但好歹也有五品官衔,又有随裕王叔出入宫禁之权,必得父皇点头——”

    萧廷俊一句句砸得铿锵有声,却不见那双阴沉的凤眸中有丝毫波澜,不由得一顿,底气立时泄了大半,“父皇……已准允了吗?”

    那凤眸好似厌恶这过于明朗的日光,微微眯着,只落定在庄和初身上,“若庄先生愿意,皇兄那里,本王自会去说。”

    那就是还没定。

    萧廷俊胸膛一挺,泄去的大半底气又鼓了回来,“先生伤病在身,奉旨闭门休养,如何当什么侍卫统领?再说,裕王叔乃朝廷砥柱,万一护卫不周,出点岔子,算谁的?父皇那么看重裕王叔,如此要事,定会为裕王叔周全考量,慎重决断。”

    那凤眸仍凝在庄和初身上,不疾不徐道:“大皇子不懂,庄先生该最是明白,安防事务未必要靠武力,更多时候,是靠心智办事。何况……”

    话音一转,平添一抹讥诮,“堂堂七尺,总不能一直赖在女人身边吃白食吧?我裕王府可不养玩物。”

    这话已难听至极了,萧廷俊虎目一厉,一步上前,以身截下那道目光。

    “裕王叔所言甚是,郡主与先生已奉旨义绝,前缘既断,自没有再朝夕相对的道理。既然父皇还没准允,先生就先随我回去了,裕王叔何时请到父皇旨意,何时再说后话吧。”

    萧廷俊一面撂话,一面转手便要去拉那被他护到身后的人。

    手往后一伸,却落了个空。

    那半晌没有出声的人不知何时已略略错出一步,向着裕王恭顺颔首。

    “谢王爷垂爱。王爷安危关乎社稷,不可有一日疏忽,罪民德薄能鲜,材朽行秽,不敢妄言效命,但若有恩旨,亦不敢违,定尽毫末之力,报再造之恩。”

    这话文绉绉的,听着都觉得粘牙,千钟似懂非懂,但见那叔侄二人一喜一愕的面色,也足够断个清楚了。

    那寒气森森的凤眸一挑,笑意铺展开来,“你想得明白就好。”

    “先生……”萧廷俊不可置信地回身望去,愕然寻便那片恭顺的眉目间每一寸角落,也没寻出分毫不情愿的迹象,牙关紧了又紧,硬邦邦道,“我身边也缺得力的侍卫统领,先生是愿意去护卫我裕王叔,还是愿意来护卫我?”

    庄和初垂眸,与向裕王回话一般恭顺道:“谢殿下垂青。但罪民行刺殿下一事,司天监尚未有处置之策——”

    不必听完就知后半截里也不会有他想听到的话。

    萧廷俊牙关一绷,一把抓了人,“那就算我怕你畏罪潜逃,关押去我府中!”

    这一抓带着满腔气恨,力道极大,还正攥在他腕间那道透穿的伤处上,痛得人身形一晃,面上骤然失了血色,煞白一片。

    千钟险些惊呼出声。

    昨夜跟谢宗云搏命一战,他那伤处已雪上加霜,哪禁得住这样折腾?

    “这可使不得!”千钟稳住神,疾步上前,对那怒气冲顶的人劝道,“大殿下息怒,您真要这么做,庄先生定能明白您是为他好的,可这么多人瞧着,传到外头去,您必得落得个罔顾国法、私设公堂的坏名声,您多冤枉呀!”

    千钟扬声说罢,偷眼朝裕王处一觑,又朝萧廷俊凑近些,压低声道:“您看看裕王,他那是什么眼神,拦都不拦一声,他怕是巴不得您这么干呢。”

    萧廷俊适才挪动之间,已挪到个背对裕王的方向上,听千钟这么一说,不禁转头朝身后看去。

    甫一转头,余光刚扫见那张在铺天盖地的日光下还阴沉如旧的面孔,忽觉手上一空。

    再怔然回头,那骗得他有一隙松懈的人,已麻利地将“战果”一把掖到身后去,还不忘退后两步,跟他拉开个不至失礼又足够安全的距离。

    不待萧廷俊发作,千钟已在恭敬之内正色道:“我跟庄先生虽不再做夫妻了,但还有些夫妻间的要事没料理清楚。皇上隆恩,把原先庄府的资财都归了我,可我叫人翻着账目一查对,有好些地处对不上,这不,昨晚光是查对十七楼的东西,就查对了一宿呢!”

    顺口为昨晚的行迹糊弄一声罢,千钟又不着痕迹地接回来道:“东西多得一点儿,少得一点儿,我倒是不打紧,但这些算下来,都是皇上的恩赏,得查对清楚向皇上禀一声才行。您说,是这个理吧?”

    萧廷俊还没回神,裕王已哼笑出声,冷哂道:“郡主一介目不识丁的女流,才归宗册,且都知道办完事要回话的道理。大皇子已将使团送走多久了,还不回宫复命?是你母后把你惯没了规矩,还是晋国公连这点事都教不明白?你若委实脱不开身,本王先着人去宫中替你知会一声吧。”

    裕王说着便扬声唤人。

    萧廷俊灼灼的目光越过千钟肩头,在她身后定了片刻,俨然有些什么话在那一片灼灼的深处转了几转,到底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不劳裕王叔费心。”萧廷俊自绷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声,转身喝开一众挡了路的裕王府侍卫,大步出门。

    云升和风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紧随而去。

    萧明宣冷眼瞥着这几道莽莽广广的身影一个转弯消失在视线里,不喜不怒地扬扬手,示意捧着文盘的人搁下那身行头。

    “庄先生通晓医理,想也不必再请劳什子郎中,若缺些什么药,在街面上难寻的,只管着人知会王府。”

    萧明宣听着庄和初道过谢恩的话,又朝千钟深深一望。

    “京兆府还在奉旨搜寻梅重九的下落。那瞎子是死是活,本王不在乎,不过,现下有多少人妒恨你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就有多少人可能将恨意泼洒在你这昔日的兄长身上。他一日下落不明,就有一日遭人凌辱之祸,倘因此牵累裕王府声誉受损,本王定也不会让他好过。明白吗?”

    梅重九下落何处,千钟毫无头绪,但他现下是福是祸,只看庄和初与姜浓尽是一副好像已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的泰然,也能明白个大概。

    “我明白,只要有线索,一准立刻报给您。”

    千钟一本正经应下,口不对心地道了几句吉祥话,又干巴巴地让了几句奉茶留饭,裕王都没接茬。

    一堆人怎么浩浩荡荡地涌进来,就怎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千钟托辞衣衫不甚严整,不便往前院去,只着银柳去送客,自己扶了庄和初坐下,紧张地捧过他手腕细看。

    缠裹着伤处的白布上没见有血色渗出,但想也不会太好,捧在手上才清楚地感觉到用眼瞧不出的微微颤抖,那手指凉得像白玉琢成的竹枝,这样和暖的阳光落上去都是徒劳。

    千钟的手比他小不少,与他暖不过来,正想够来那置在一旁的手炉,才一松手,忽被人反手牵住了。

    庄和初定定看着她,轻轻问:“大皇子……他怎么了?”

    千钟一愣,定在她身上的目光全然不见方才那拒人千里的恭顺,尽是一派温和沉定,却看得她一阵心慌。

    与这人相处这些日子,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已然有数了。

    千钟还是硬着头皮忽闪着眼,佯作不解问:“什、什么怎么了?”

    那仿佛能透穿人心的目光略略垂下些,落在她衣衫上,“说怕见大皇子失礼,先去洗漱更衣,却只添了件斗篷就回来了。”

    “我是——”

    不待她费心斟酌说辞,那人已抬眸温声截道:“你是想为我将银柳支开,让我与大皇子单独叙话,听闻裕王至,恐怕裕王听见什么,便匆匆折回来提醒我。”

    庄和初轻握着千钟在他掌心中微微发紧的手,又问得更清楚些,“为何做此安排?我该从大皇子身上发现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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