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有鱼缓缓合上那册泛黄的日记。
原主落笔苍劲,竟不似闺阁小姐的字迹。如今日记里的每字每句都拓印在她脑海里。
裴有鱼起身行至案前,打开暗格,将日记连同刚才早早交给她的那封从澹州来的信件,一齐收入暗格,然后叫唤瑞香。
屋外的瑞香听闻,睥睨一眼同她并肩而立的早早。那早早站立在屋门口,依旧是一副木讷模样,也不知道大小姐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前日大小姐从施嬷嬷那儿领来这早早时,瑞香心中仿佛被扎了一下。这早早不仅来得突然,一来还就近身伺候大小姐,这让瑞香不得不留心。好在大小姐到底还是倚重她,在府中将养这几日要紧的差事都交给她去办。到底她十岁起便侍奉大小姐左右,如今大小姐即将及笄,这五年的情分不是一个初生牛犊的小丫头可以比的。
瑞香想到这里脸上浮现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她推门入屋:“大小姐有何吩咐?”
“帮我备辆马车。”裴有鱼告诉瑞香,“我要去见一个人。”
·
裴府的马车停在街角的巷子里。
马车华贵,与所处的穷巷格格不入,引得行人路过都忍不住瞧上几眼。
“大小姐您瞧,那边有户人家被围得里外三层。”瑞香踮着脚、伸着脖子,想要看热闹。
裴有鱼顺着瑞香所指望去,便见一户低矮的房前人头攒动,门上垂着落灰的白布,像是有白事。
再瞧那房内,妇人指着跪在灵前的少年破口大骂,面目狰狞,唾沫横飞:“你这天杀的灾星!克父克母的扫把星!我弟弟好心收留你,结果不到半年就被你克死!如今连你亲娘也犯事自尽,呸——你这畜生!当初就该不让我弟弟收留你!”
少年披麻戴孝,没有反抗,只是直挺挺跪着,怀中紧抱母亲的牌位,面如死灰。
那妇人瞧少年没有反应,越发嚣张,用手不住地戳少年额头:“扫把星!赔钱货!你们家还欠我们二十……五十两银子呢!就算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
男子抱着几两碎银和几件值钱的旧物从里屋走出,口中骂骂咧咧:“就搜出点破铜烂铁,真穷酸!”
没想到,一直不吭声的少年望见男子腋下夹着几本书,忽然有了反应:“屋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拿。但书是爹娘送我的生辰礼,谁也不能动。”
男子和妇人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手画脚?”
男子随手从旁抄起一根棍子,毫不犹豫地砸向少年后背。少年硬生生挨了几下,汗珠从额间滑落,他咬紧牙关、面红耳赤,却连一声也未哼。
“为几本书多挨一顿打,真够傻的!”不远处,瑞香撇嘴道。
裴有鱼淡淡道:“他挨打,是为还虞家收养的恩。不给书,是要铭记曾经的舐犊之情。”
忽然,少年握住了那即将落下的棍子:“二十一。”
男子万万没想到少年会反抗:“反了你?”
“方才打我的二十下——”少年边说边站了起来,“就当抵爹娘欠你们的二十两银子。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互不相欠。”
“你这畜生!”那男子怒目圆睁,似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怎么?就挨几下打,还想赖账不成!”
那妇人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拍着腿哭嚎起来:“没良心的白眼狼啊!大家快来看呀!我的弟弟弟妹被他克死了!现在还敢忤逆长辈!也不知道吃了我们虞家多少年的米?真是没良心啊——”
妇人和男子一唱一和,唯恐不能用唾沫把少年淹死。
哪知,围观群众并未顺他们的意去欺压孤苦无依的少年,反倒有忍不住抱不平的:“是你们弟弟弟妹收养,又不是你们,在这儿充什么长辈呢!办着白事还来闹事……”
“二十棍啊,衙门打得都没你们狠……”围观路人纷纷附和。
“你们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平时没少说酸话,分明是嫉妒弟弟家的儿子聪明、会读书!”
妇人和男子闻言情状不对,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凶巴巴道:“胡说八道,谁嫉妒了!你们懂什么?要不是他父母向我们借银子,他能活到这么大?还妄想上私塾读书?”
“他家欠你们多少钱?”一道脆生生的嗓音穿过人群。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步履款款,她身后跟着个年岁差不多的姑娘,两人衣着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人群中有眼尖的认出来,窃窃私语这两人是从裴府马车下来的贵人,四下顿时掀起一片议论,都道这通身的气度,必定是侯府小姐。
妇人和男子也知来了了不得的人物,不敢再像方才那般出言无状,但还是强撑着用手比出一个“五”来:“五、五十两!整整五十两银子!”
裴有鱼示意一眼,瑞香会意,按照方才大小姐交代的说道:“我家小姐慈悲心肠,愿意出这五十两替人还债。但需你们立个字据,从今往后,与这位少年再无瓜葛。”
说罢,瑞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朱砂:“若应允,即可画押,从此钱债两讫。”
妇人和男子又对视一眼——竟有这等好事?随口说的五十两,竟然真有人愿意给?
但两人刚嗅到甜头就想不依不饶,男人清了清嗓子拿起架子想装硬气:“当、当我们是要饭的!算上利息,可不止五十两……”
“这样啊。”裴有鱼露出遗憾的表情,无所谓道,“那算了,我们走吧。”
瑞香诶了一声,即刻收起纸笔朱砂。
“等、等等!”妇人赶忙抓住瑞香收起的手,瑞香瞪了那妇人一眼,妇人立马缩起了手,急匆匆道,“看在都是亲戚的分上,就不收利息了……当我们吃点亏……”
瑞香看向裴有鱼,得到点头的答复,才将纸笔朱砂重新取出。
“慢着。”
忽然,少年开口打断了这笔交易。
众人闻言朝他望去,只见他面无表情:“我不需要裴府的钱。”
此言一出,无不哗然。
那妇人和男子闻言差点摔个跟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小兔崽子疯了不成……”这可是白花花的五十两银子!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呢!他竟敢说不需要?
更别提仿佛被驳了面子的瑞香,气得满脸通红:“你这家伙,别不识好歹!”
“我说了,裴府的钱——”少年咬音极准,一字一顿,“我、不、要。”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的目光投向裴有鱼,好似都在等着看她的反应。这位深闺小姐当众难堪会怎么办?恼羞成怒命人打少年一顿?还是灰溜溜地逃离?
熟料,裴有鱼只是道了句:“有骨气。”
然后她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他连孝服都是破旧的。
灰扑扑的双手紧紧抱着母亲牌位。
可偏偏脊背挺得笔直。
再看他的眼睛,剑眉星目,透着倔强。
裴有鱼一步一步走到少年跟前,少年便直勾勾地迎着她的目光。
明明矮了她半头,那眼神却像是在平视。
只见,裴有鱼张口动了动,似是说了什么,少年闻言浑身一颤,眼神忽然变得锋利又迷茫。
裴有鱼转头对瑞香道:“签吧。”
此次,少年没再阻拦。
·
马车在街道上行驶,车内共坐着三人——吃着蜜饯的裴有鱼、神经紧张的瑞香和面无表情的少年。
“大小姐,您当真要把此人带回府吗?”瑞香神色不安,“您是闺阁女子,贸然带外男回府怕是于礼不合……”
“确实不合礼数。”裴有鱼点点头,忽而眼睛一亮,“那就将他乔装打扮一番,不叫人认出来!”说着,她掀开车帘对马夫道:“改道,去服装店!”
“服装店?”瑞香一愣,“那是何处?”
“就是……”裴有鱼挠了挠头,“卖衣服的地方。”
“您是说成衣铺?”瑞香迟疑着问道。
“对对对……”裴有鱼笑吟吟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要将他裹成一颗粽子,再披件披风,叫谁也看不出我带了外男回府!”
瑞香仍旧不放心:“这样……真的能瞒得过去吗?”
“入府后就让早早安排他住下,不会有外人知道的。”裴有鱼摇了摇蜜饯盒子,发现已经空了,“哎呀,我最爱的蜜饯吃完了!”她扭头对瑞香道:“你去帮我买些回来吧,要同一家的!”
瑞香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裴有鱼推着走:“快去快去!我在府里等你!”
无奈之下,瑞香摇着头下了马车,临走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满脸忧虑。
是夜。
苏玉春躺在藤椅上,手中团扇摇曳,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她眼皮未抬,漫不经心地听着来人禀报。
突然,她张开了眼睛,模样十分吃惊:“竟有这等事?”
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苏玉春从藤椅上缓缓起身。
“私带外男入府,深夜也不曾离去……”苏玉春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这可如何是好?毕竟……”她的眼中放着精光:“那是败坏门风的大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