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已经开始,整个困兽场都是讲解人的喊声。
不止困兽场,南曲会馆的玉泉阁和幻楼的廊边也都人群拥挤着只为一睹台下竞技场的厮杀争夺。
他们互相侧耳相告方才之事,知道的不知道的现在也都知晓了。
知道今晚的珍品之一是晟昭帝和懿德皇后的定情玉锁。
孟婼笙脚步刚跨出门抬眼就看见了在走廊一边站着的段旻。
他双臂随意搭在廊台上,新换上的黑色劲装着出他修长躯身,衬着银灰色的里衣,很配他本身就自带的灰色发带。
他似乎总是带着那个发带。
再看,玉泉阁的光晕稀薄,微弱的光圈更能看清周围游荡的浮沉,一片一片,一团一团,尽数倾洒在他身上,眼睫在颤动,孟婼笙不自觉就将视线落在了他长长的睫羽上。
长长的睫影下眼眶内瞳孔涣散,也不知道真的是在看着下面台下人与凶兽厮杀的景象还是其他。
一切都落在了虚无的空地里。
周围来往的人那么多,响彻的声响也那么吵闹,只有他静静站在那一处一动不动,宛若站在人间的孤坟。
将他显得与这世界格外突兀。
孟婼笙微眯起眼想要看清,却还是觉得他依旧灵魂也没有。
无论是什么人,身上总会有自身的气质,她从小观察着,有过贪婪狂傲的,清高自矜的,或如母亲元鸯,又或如南书、锦芸、元杳和关程二位。
又例如她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只想着逃离。竹逸站着一动不动的时候想的也是外面的风筝。
只有段旻,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就算是攻略者也和她身边以往出现的攻略者不同。
是了,就在方才竹逸已然告诉了她,不用多加反复检查,只用一瞧就可以看出来那并不是常年在外劳作的人会穿着的衣裳布料。
劳民,他们珍惜自己的衣鞋,从不随意外穿。
段旻能仿得了布料真假,却仿不了时间。
那写衣裳泛着汗渍浸染的黄,会粘着颗粒沙尘。
竹逸一眼就能瞧出来手中的布料并非如此。
孟婼笙眨眼,可是她反复触摸了许久,看了又看,除了能察觉出比她平日的穿着布料粗笨了许多之外,根本看不出其他别的。
——“您不用在意这些,这些不是您需要知道的。”
孟婼笙忽地就想起了前不久段旻说过的这句话。
她当时就觉得有些古怪,但直到现在她才能肯定,他当时说的这句话是暗含了其他意思的,并不只是一句单纯的恭维。
一个和戚四汪二叶三还有陈知渊都不同的攻略者。
她在唇齿咀嚼着。
不知什么原因,一个和往日都不同的攻略者。
但除了是否有灵魂之外,她暂且又说不出还有哪些地方不同。
她真的......这个人真的能带她离开吗。
她看不懂他,接下来的路真的能按她所求,不怕反噬吗。
不会后悔吗,她连什么是地下水道都不知道,布料的种类也分辨不出,逃出去后,真的能活吗。
她忽地踟蹰了起来。
但或许待到阿爹回来后一切都再也来不及,母亲这边也需要她入宫,晟昭帝也一定会让她入宫。
若放弃了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受所有人控制的、所有势力框架之外的人,她还能离开吗。
离开云京,从她十一岁起得知一切真相的时候,就想逃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什么都没有。
现如今唯一能把握的,居然是从始至终就被她恶心着的攻略者。
只有在这时候孟婼笙才不加掩饰地露出眼底的厌弃,眼瞳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段旻,仿佛是在审视,又仿佛是在看自己往后日子可能生出的枝节。
周围人群来往熙攘。
似乎是她注视的时间太长又太深刻的原因,那旁不知是陷入了哪个世界的人终于回过了神来。
偏过视线,手自然而然撑住下颌,朝她抬来了调笑的一眼。
那是一张戏谑的,他内里的灵魂剥离开肉身的一个笑容。
是不存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会挑起的弧度。
心脏倏然停滞。
铺天盖地的血管血液涌入脑海神经。
她猛然意识到,他是这个社会结构体系之外的人。
是她从十一岁时候开始就想要逃离开的一切之外的......人。
而且和以往那些只顾着求她好感度的攻略者不同,他是个......会告诉她下水管道是什么的人。
鼻腔的酸楚涌上来,指甲掐着手心,她抑制了下去。
向段旻走去。
挣扎了六年的锁链开始慢慢断裂。
她想,她决定好了。
反正无论如何都要走,只不过他出现的时间刚好而已。
......
段旻看见孟婼笙朝他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她身上一直紧绷着的那股神经突然耷落了下去。
眉头舒展双手抱臂走近站在他面前,“你先前在隔壁,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
段旻含笑的嘴角突然僵住,不明白为什么路线突然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么直接的?
原本打算问的话一转,装傻道:“恕我愚钝。”
谁知面前的攻略对象直接肯定道:“你听见了。”
段旻脸上装出来的笑意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打算含糊过去,“是的,我是听见了郡主。”
是,他是听见了。
本身就是故意的,听得十分真切。
她身边的贴身婢女离开后钱仲启就出现了,两人一来一回几乎话间就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说实话,身外局外人来瞧,确实是孟婼笙莫名其妙的生了气。
但是就几次的接触来看,他能知道孟婼笙并非像是外面传闻的那样。
孟婼笙:“你是怎么想的。”
[系统:你说太多了。]
脑海中突然出现这声猝然的鸣声,段旻却恍若未闻,注视着孟婼笙,轻轻缓缓一字一句郑重道:“一切都有你的理由。”
[你说得太多了,这时候不应该承认。]
它这句话刚出来,还没等它有更多的斥责,同样的声音,更加生硬机械的语调响了起来——
[恭喜宿主,现在攻略对象对你的印象值高达百分之百,哔哔——现在女主对您的好感度为百分之十二]
[系统:......]
段旻唇角勾起了个不明显的弧度。
孟婼笙听及颌首,“那是自然,一切都有我的理由。”
她顿住片刻,随即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待到下次,我会告诉你。”
“......”
段旻忽地觉得还真是接不住这位攻略对象猝不及防的话来。
[系统:宿主宿主!她对你卸下防备了!]
真的就这么容易卸下防备了?他对着孟婼笙笑笑不发一言。
“现在!就是现在——!胡人板下了旁边的木栏!围栏破裂开了一块!他在干嘛!他在朝黑豹跑过去!!!”
这个时候讲解人突然激昂起来,孟婼笙的视线也朝着台上看过去。
“天爷啊三号饲血奴是想用这小小的木棍去击倒嗜过血的黑豹吗!以凡人之姿??!他还只是区区一个胡人!啊——我没有看错吧!他居然借力从黑豹的头顶跃了过去!”
“嘶——!”
周围尽是人们提气的声音。
讲解人:“过了!他直接反手用臂膀掐住了黑豹的脖子!!嘶——这是多么滔天的气力!他居然将木棍直接刺进了黑豹的皮毛里面!刺进去了吗!刺进去了吗——?!”
孟婼笙指尖掐住木桩,不自觉地走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
台下竞技场内那名架在黑豹背上的饲血奴猛然将木棍插出来!
鲜血迸溅——
讲解人嘶吼,“刺进去了!!!!”
饲血奴又猛烈的再次刺下,黑豹腾起,他身体不断悬空,直到身下的黑豹再也没有了气力,无声无息的倒在了地上。
南曲会馆寂静片刻,随即展开剧烈的足以震动整个平康坊的轰鸣——
讲解人满脸通红,大声呐喊:“这!是今晚唯一战胜了凶兽的饲血奴!!!!”
孟婼笙死死掐住的指尖也终于卸下,只剩下泛红的手指和轻微颤动的神经还在显露她之前的激动。
她猛然侧身,对着一直都在观察她的段旻道:“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类!”
呼啸的晚风跟着刮进来,她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转动,有一缕忽地落在了他唇畔上,又翩翩滑落了下去。
他看着攻略对象激动着泛起了红的眉眼,指腹的神经开始颤动,有某种镇人心魄的东西从孟婼笙身上传递出来,他倏地觉得什么地方开始痒了。
激动的点也太奇怪了,孟婼笙。
他如此念着,如此想着。
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笑起来,跟着她一起唤出来,“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类。”
......
孟婼笙已经疾步走了下去赶着和她好友们汇合,段旻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系统:宿主,《上天光-1》进度改不了的,你就算现在提醒了让女主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也信了。但是历史的河流只会变道,变不了结果的。]
段旻眼神淡漠:[不需要你来猜测我心里面在想什么。]
[系统:我希望我确实是多想了,但你一开始在她那里的表现就极为异常,我不得不需要审视你其中夹杂着的自我私心占有率为多少。]
段旻:[突显异样只是为了吸引她注意罢了。]
[系统:你知道就好,我希望你所作出的行为的一切目的都只是为了完成攻略任务,而不是参杂其他。宿主,这是你第一个爱情本,我就不提爱不爱,就说“情”,这也算得上是你第一本专攻“情”这一字的副本。你懂我什么意思。]
听见脑海中传来的这话时段旻有一瞬的愣怔。
悬空的楼宇中央是飘荡的红绸和摧残的金箔,玉楼金殿般的阁宇里他站在廊边帘布旁,周围身侧无数人群拥来拥往,行人影子穿梭而过,是举着风车来往哄笑的孩童和搭着肩膀谈笑的女娘郎君们。
“......”
段旻站在拥挤的廊边,他站着的那块地却恍若从未有人触及般孤寂荒芜。
他眼底浮现出明显的不屑与嘲弄,偏过头视线转到讲解台上的玉锁上,嘴角扯了扯。
“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