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山径徐行。
许观玉走在中间,她右侧的齐俊生始终落后半步。油纸伞微微倾斜,替她挡去枝头坠落的雪粒。
右侧的赵天恩倒是走的大步流星,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会儿无意识地摸着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袋子,一会儿又偷偷瞄向许观玉,嘴唇微动又立即抿紧。
赵天恩明显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许观玉起初还佯装未见,直到视线愈发灼人,几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个洞来。
她侧过脸,目光落在赵天恩身上:“怎的了?”
赵天恩抬手挠了挠脸,硬声道:“没什么!”
许观玉停下步子,“你若不说,待会儿又要一直盯着我瞧。”她语气轻缓,唇抿得极紧,“我不想你一直看着我。”
赵天恩喉间滚了滚,终是开口:“那我说了。”顿了顿,又补一句,“我说了,你可别恼。”
许观玉面色平静。
赵天恩深吸一口气,终于道:“齐道友......是你的童养夫罢?”
话音方落,齐俊生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在雪地里。
许观玉偏头,见齐俊生正手忙脚乱去拾油纸伞。这才回赵天恩:“不是。”
赵天恩暗悔轻信旁人闲话。又听许观玉道:“是仇人之子。”
齐俊生恰拾伞归来,闻言,避开赵天恩投来的目光。
“哦...噢。”赵天恩愣愣应声,不再多语。
三人沉默地走。
一直到先前待过的破庙。
“唉......”赵天恩看着破庙横七竖八倒着的尸首,喉间溢出声轻叹,又瞧见莲花寺的僧人手里拿着用树枝和石头做的简陋铁锹,在安葬这些人,声音陡然拔高,化作惊颤的变调:“哎?!”
莲花寺众人瞧见她们三人,也俱是一怔。
明心大师手持锡杖走向前来,单手立掌,道:“山中夜露寒重,贫僧与众弟子在此歇脚一宿。”
说着,目光扫过庙内几名正在生火煮粥的年轻僧人,又转向许观玉,“三位少侠不妨也稍作休整?”
许观玉目光先掠向先前广沙待的地方,那处如今只剩几点黑血渍。她眉梢微动,心下已明,想来是被天残派的其他弟子救走了。
视线又落在拨弄粥锅的简明景身上,柴火映得他脸颊有几分通红。这才直直看着明心大师,“嗯”了一声。
三人与几个年轻僧人围坐火堆旁,沉默地等那一锅粥沸。
许观玉看着周围坐着的人,有些近乎茫然的不知所措。
这破庙,她拢共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与齐俊生和简明景。如今第二次,满目人影扎眼。
面前几个小僧捧着粥碗,赵天恩与一年轻僧人低声交谈,身旁的齐俊生不知在发什么愣。
等手中捧着碗热粥后,许观玉才觉有些恍惚。
柴火噼啪。
周遭的人,都好似隔了层纱。
她不知心中这种闷慌究竟从何而来,下一瞬,许观玉仰头将热粥一饮而尽。滚烫的米浆烧下去,烫得心口发疼。
离得最近的小僧瞪大了眼睛。生怕许观玉发觉自己看她,忙不迭低头扒粥,烫得舌尖发麻也不敢出声,只把一张脸憋得通红。
“你——”赵天恩惊讶地看着她,“你饿急了?不觉得烫么?”
许观玉嘴角抽动几下,扯出个有些难看的笑,看得出,这是个勉强的笑。
赵天恩有些勉强看出这是个勉强的笑。
许观玉忽然道:“...不知道。”
赵天恩也忽然回道:“再吃一碗?”
许观玉摇头拒绝了。
她忽地站起身来,走向明心大师。这几步路,走得极慢,许观玉甚至于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在云里站不稳。
等在明心大师身前站定,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神像上。
许观玉觉得刺眼极了,神像似千百根金针,直刺眼底。于是她猛闭眼,再睁眼,明心大师已侧身半步,僧袍恰挡住神像面容。
明心大师见她面容绷得极紧,便温声道:“观自在,明心清。”
这六字如清泉,在破庙内悠悠荡开。
许观玉不自在,不明心。
为何自己要走来?
为何自己要看这神像?
更不明白心头陌生的闷慌从何而来。
她整个人都在雾里,分明看得见自己手脚,却辨不明方向。
明心大师的念珠声忽远忽近,残破神像在眼里若隐若现,周遭人的低语更添烦躁。
只言片语如蚊蝇嗡鸣,搅得她耳中嗡嗡作响。
许观玉张了张嘴,喉间哽着团灼热的气,咽不下,吐不出。只道:“...为什么。”像是在问明心,又像是问自己。
她尾音发颤,泄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惶惑。
十七八岁,本就是该惶惑的时候。也正是满腔恨的时候,这时候,恨天地,恨旁人,恨自己,也恨不知究竟恨什么。
恨意在心头翻涌,又独独化作无处诉说的叹息。
可许观玉的恨来得太迟,泪也来得太慢。
整整十七年,她的刀太快,仇人的血太热,少年来不及品咂这口惶惑。
只觉天太高,地太窄。雨太急,伞太小。
这时候才恨不明这没由来的惶惑。
明心的手轻轻搭上许观玉肩头,掌心温热透过少年衣衫。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轻得似有若无,也不至于重得令人不适。
只稳稳按在那,就将少年漂泊多年的心都定住一般。
许观玉猛地回过神来,肩膀一侧,避开了明心的手。她别过脸:“遇见你们莲花寺的,总没好事。”
明心也不恼,只将手收回,“许少侠说笑了。”
不知是不是这一遭解了心中茫然和心头燥意,许观玉觉周身一轻。她坐回齐俊生身旁,目光看着对面两个小僧碰头分食一块绿豆糕。
年长些的将糕掰作两半,大的那块径直塞进师妹口中,边道:“慢些吃。”却已下意识去拍师妹后背,“当心噎着。”
许观玉瞧齐俊生也正在吃拿到的绿豆糕,她伸手,也学着对面小僧的模样,在少男背上重重拍了两下:“慢些吃,当心噎着。”
这力道没轻没重,拍得齐俊生一口喷出来。
齐俊生忍不住去瞧许观玉,却见她盯着对面小僧出神,眉眼中透出几分怔忡。
对面小僧见状,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眼睛弯成月牙。
一旁的赵天恩心头一震,许观玉这是把齐俊生这个仇人之子当成亲人?
这一夜,许观玉只觉脚下软绵,如身在雾中,深一脚浅一脚。
她背靠破庙残柱,目光扫过庙内熟睡众人,三更时分,起身走到庙外。少年整个人躺在雪地里,四肢舒展,由着冷意往衣领里钻。
月光和雪一起落下。
许观玉静静阖上眼,任由思绪如这满地雪,渐渐消融成空。
直到一把油纸伞遮在她头顶。
雪停了。
许观玉睁眼,见自己的油纸伞撑在上方,将风雪尽数挡去。
赵天恩屈着一条腿蹲在她身旁,另一只手还保持着递伞的姿势。她说,“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对劲,是遇着什么事了?”
长睫投下的阴影掩住了许观玉眸中情绪:“干你何事。”
“自然与我有关。”赵天恩执着油纸伞的手微微收紧,“你先前救我一命,如今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自然是能帮就帮。”
许观玉声音则冷道:“那时就算不是我救,也有其她人救,甚至以你自己的本事拼死一搏也行。”
谁知这话一出,赵天恩笑道,“这便是缘分了。若非你救我,你我怎会相识。”
半晌,许观玉低声问:“你多大。”
赵天恩眨了眨眼,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化作轻烟:“同你一般大,十七。”
“寻常十七岁的江湖少侠,会做些什么?”
“练剑?背书?”
“...无趣。”
“是罢,我也这样觉着。”
许观玉望着油纸伞外落的雪,又问:“大千世界,该去往何处?”
赵天恩没料到许观玉会问这样的话,更没料到自己竟答得这样快,她轻拢被寒风吹乱的鬓发。
“心安,即是归处。”
赵天恩忽然神色一肃,学着师父平日说教时的模样,将油纸伞轻轻一转:“不过么...”她故意拖长声调,“我们修道之人,当以静心为本。你躺在雪地里谈玄论道,莫非就是江湖人常说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许观玉耳边只余“心安”二字,这两字,此刻听来似黄钟大吕,在心中撞来撞去,撞去撞来。
忽觉面颊一凉,她茫然伸手摸去,才惊觉是泪。
她自己也吃了一惊,竟好生奇怪:泪是热的。
赵天恩见她如此,也不作声,默然将伞又倾过几分,伞骨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她面容。
苍茫雪地里,一把朱红油纸伞宛如开出的赤色山茶。
而伞下的小小天地,有两个少年人的情谊正如这抹朱红。
什么都不必说。
只在这风雪人间,为你多撑一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