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毕毕剥剥地烧着。
莲花寺众人东倒西歪地睡在四周,有个胖大僧人打着轻鼾,鼾声混着柴火噼啪声,不显噪反显出股暖意。
赵天恩向许观玉身旁挪近了些,但二人肩膀间始终隔着两拳的距离:“那斋苦大师,听说上月就被逐出莲花寺了。”
许观玉并不搭话,只是伸出双手在火堆上烤着。
“想来莲花寺是知晓他过错的。”赵天恩仰面躺下,把包袱垫在脑后当作枕头,“......所以才叫明心大师一起来罢。”
许观玉将双手笼回袖中,侧首,额前碎发垂落半遮眉眼,“他这种人,也肯老实跟着来?”
左敏此人,贪心不足,又真心悔过做出副虚假的样子到莲花寺当和尚。
他跟着明心大师一同来所谓的赏雪论武时,竟不觉不对?
“想来只有天知道了。”赵天恩思忖。随后哼起小调,但她声音太硬,唱不出歌里的柔,只让人觉得崎岖嘶哑难入耳[1]。
“萍水相逢呀!露珠散呐,三清座下借片云,送君走过几重山......”
“......山外旧燕呐!要问来年何处见,且看雪归雁。”
最后五个字,赵天恩喉结动了动,哽着嗓子又继续续上,“...且看!雪、归雁!”
许观玉被她这嗓子逼得眉心一跳。
赵天恩分明生得凤眸龙鼻,哼歌却如同大喘气。
二人身旁熟睡的小僧惊醒,后脑勺“咚”地一声撞上旁边柱子,捂着后脑勺,边自语,“哪来的驴......”
赵天恩嘴一抽。
小僧还在嘟囔“驴叫”,翻了个身又睡了。
赵天恩坐起身来,咳嗽两声:“...你还记得前几日在院里死的那两人么?”
“谁?”
“就是我和你下棋,忽闯进一群黑衣人的那日啊!”不等许观玉说,赵天恩就急道,“我们不是要去鬼市么?这两人在鬼市里可大有来头。”
许观玉脑中霎时浮现那日雪院中的邱宣和徐良二人。
“鬼市说来说去那么神秘,还不是那样。”赵天恩道,“邱宣是鬼市的账房先生,徐良则是牵线人。”
这二人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模样。
纵是鬼市常客,也难窥其真容。
岂知,二人身亡未及半日,江湖上就已有了风声。这风声传得极快,一夜之间就蹿遍了整个武林。
那些曾与二人有过往来的江湖中人,此刻都在暗处坐立难安。毕竟,死人的嘴虽严,可留下的账本却是实打实的,随时都能再度开口说话。
庙外,东方既白,远山犹裹在灰蒙蒙的雾霭中。
细雪仍簌簌落着,掩不住晨光微熹。
庙内,众人陆续转醒。
先是窸窣衣袂摩擦之声,继而有人轻咳,有人伸腰舒骨。
年长些的僧人最先坐起,双手合十默诵经文,年轻些的则揉着惺忪睡眼,望向透进门缝的雪光。
剩下几个小僧犹自酣睡,被师姐师兄轻拍肩膀,这才惊觉起身,慌得连僧帽都戴歪了。
莲花寺众人既醒,便各自忙碌起来。
两个中年僧人架起铁锅,就着昨夜未熄的余烬生火,这铁锅是不知何年何月的人在此留下的。
雪水煮沸,去浊气。
铁锅里的雪水咕嘟作响,众人轮流用木勺舀水洗漱,又传饮粗陶碗盛开水。喉间暖意刚生,年轻僧人便麻利地淘米入锅,一把干枣、两片老姜,粥香渐渐压过了嘴间干涩味。
“吱呀”一声,破庙木门被推开。
一只手探出,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
随后,许观玉走出去,来到昨日安葬那天残派二十余人的地方。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来看死在自己手上的人。
雪地平平,惟有几块石头搭在上面。
若非亲眼见其事,决计想不到这皑皑白雪之下埋着尸首。
许观玉心头涌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要说愧疚,她没有。
天残派弟子技不如人,合该命丧于此,她何愧之有?
可要说毫无感觉,却也不尽然。
但若问她是否后悔,自然是否。她把心底翻来覆去地寻,也寻不出一丝悔意。
许观玉望着搭起的石块,忽然想:生死,原是如此轻飘么?
她蓦地屈膝蹲下,生生拨开一片积雪,底下冻土新翻的痕迹犹在,待愣了一瞬后又向下掘去。冻土坚硬如铁,却未觉痛楚。
最后索性跌坐在地,双手疯了一般刨开冻土。泥土混着雪水沾满衣裳,手指早已沾满泥土。
她仍固执地继续。
“许施主,何苦?”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她手腕,止住她的举动。
是简明景。
他似叹似劝,“人死灯灭,生死寂然。纵使你掘出森森白骨,也求不到想要的答复。”
许观玉心神俱震。
答复?她想要的竟是一个答复?
少女抬眸正对上简明景双眼,这双眼映着她的狼狈,照见她的所有执妄。
蓦地,许观玉胸腔中窜起一团火烧。当下甩开简明景的手,见简明景神色关切,心中更觉烦恶,起身头也不回往破庙走去。
回到破庙时,齐俊生正拢着衣袖取暖,见她回来,瞧着她那双沾满冻土的手,踌躇一会,还是小声问道:“怎么了?”
许观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会儿,等心中翻来覆去令她作呕的感受消下去后,道:“今日下山,先去把你爹埋了罢。耽搁这些时日,想来都快......”最后那个字,她没再说下去。
破庙内的莲花寺僧人显是听到,尤其是年纪小面上还不能藏事的小僧,她们暗自抽起气来,惊咋看着许观玉。
齐俊生唇微微颤动,低低应道:“嗯。”
一旁,赵天恩捧着粗陶碗,碗中是刚融化的雪水,她走到许观玉身旁,“许道友,净一净手罢。”
许观玉抿唇,随赵天恩去净了手。雪水寒凉,将那些污泥尽数洗去,垂目又瞥见衣摆沾染的泥渍,只好再弄了碗雪水来。
雪水浸透布料,将泥污晕开,化作深褐色的水痕。
她掌心微沉,丹田真气倏然流转,登时白雾蒸腾,不过三息,衣摆已恢复洁净如新。
待收拾妥当,一行人踏出破庙,天光已大亮。
山间雾气未散,湿气缠在衣袍间,远处隐约可见山腰村落升起的炊烟。
行至山脚,黄土小道向远方延伸,路旁草叶露珠未干。几个农妇挎着竹篮经过,见她们这一行人,不免多瞧两眼,又匆匆加快步子走开。
山上山下,两处天地。
集市人声喧嚷,小贩呵出的白气混作一团。方才走在山中的死寂,恍若大梦一场。
方踏入市集,众人便被各种吃食香味的热浪裹住。
左边一个汉子扎着蓝布头巾,“铛当”敲着铁板,喊:“磨剪子嘞!”,右边绸缎庄门前,一竿杏黄缎面幌子从檐角斜挑出来挂着,红线绣着“金记绸缎”四个大字,刚出来的伙计在朱漆门柱上贴了张洒金纸。
上面墨迹犹湿,写着:陈货削价,欲购从速。
许观玉本已走过绸缎庄,却见门内的伙计抖开一匹竹青暗纹缎,缎面上绣着的竹纹只叫人觉一个字。
妙。
她脚下不自觉一顿,目光凝在竹纹上。待回过神来,早已走进店中。
另一个伙计本在店门右侧抄手站着,正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忽觉门口光一暗,抬眼便见一青衫少年在竹纹缎前驻足。
打眼一看就知许观玉是江湖客,还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儿。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从旁边伙计手里截过那匹竹青暗纹缎,笑得眉眼俱开,活似见了散财童子下凡。
“客官好眼力!”他声音洪亮起来,“这竹纹缎是姑苏来的上等货,最最是配您这般俊朗人物了。”说着便抖开缎子,特意叫那竹纹让许观玉看得分明。
“您瞧这多真!”伙计啧啧几声,奇到像是在夸天上天下没有的稀罕物,“这竹纹,近看像竹子,远看也像竹子。”
许观玉微微颔首,正待开口说要裁身衣裳,却见那伙计眉毛一扬,目光越过自己肩头,放下手中竹纹缎,热络道:“这竹纹缎料子富余,给少侠身后这位小哥也裁一身如何?”
许观玉回头,见齐俊生立在门槛处朝自己走来,他衣袍上还沾着山间尘土,显是连日奔波未曾打理。
她心头念道:寻常家中姊妹,裁衣制衫向来应是成双成对的。
“这位小兄弟衣裳都磨破边啦!”伙计不由分说扯过齐俊生,拉着那袖口,“您瞧这肘口,再穿两天怕要透风!”
齐俊生慌忙要道“无需花钱,他自己补补就是”,就见许观玉点头道:“也好。”
她目光扫过那匹竹纹缎,又扫了眼柜台角落堆着的素白棉布,补了句,“用剩下的竹纹缎和白色做一身罢。”
竹青色清雅,白色素净,两色相配,倒似山间翠竹。
用剩下的竹纹缎裁作衣身,再以白色棉布镶领续袖,做出的衣裳定然不俗。
伙计闻言,不由多瞧了许观玉两眼,这少年侠客瞧着面冷,倒是颇通配色之道。当即笑道:“客官好眼光!这竹青配雪白,最是清贵不过。”
许观玉嘴角刚牵起一丝极浅的笑纹,又立刻抿直,快得仿佛那抹笑意从未出现。
她道:“就这样罢。”
伙计见许观玉应下,笑得更是掩不住,手中量尺往肩头一搭:“这衣裳做工精细,须得五日功夫。不知少侠是派人来取,还是小的差人送到府上?”
许观玉只问:“多少?”
伙计踱回柜台,将竹纹缎与白棉布并排铺开,五指在算盘上拨得一阵脆响:“这竹纹缎是姑苏锦绣坊的上等货,十八两,白棉布六钱,统共十八两六钱。”
算珠一定,抬眼又笑道:“您别嫌贵,绣娘是宫里退下来的嬷嬷,一月也只绣得半匹。”
许观玉闻言,从衣襟内层取出个牙白宣绣着烟雨色线的荷包,倒出三枚官银锭并几块碎角子在掌中一掂,往柜台上一放。
又问,“这附近可有清静的客栈?”
伙计眼睛一亮,将银两揽入掌中,上下掂量两回,又取戥子称了称碎银,边找零边笑道:“您可问对人了!往北过定心桥,再顺着走百步,有家悦来客栈。这家客栈的老板待人最是和气,客房收拾得干净,厨子烧得菜也好吃。若是长住,掌柜的还会赠壶自酿的梅子酒。”
“梅子酒?”
“是呀。您去了,可得好好饮上那梅子酒试试。”他边说边麻利地包好衣料,说着,忽地一顿,目光在许观玉尚带几分青涩的眉眼间打了个转。
这少年郎瞧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寻常人家这般岁数的,怕是连酒碗都不曾捧过。
可转念一想,她背后的油纸伞和长刀,还有虎口那层厚茧......伙计喉头滚了滚,终是把后半句“不宜饮酒”咽了回去,只干笑两声:“......那酒,后劲是极温和的。”
许观玉将找回的碎银纳入袖中,在柜台上轻叩两下,“衣裳做好了,送到客栈去便是。”
“得咧!保准给您用云锦包好——”伙计的话还没说完,店门前的铜铃就清脆一响。
他探头望去,只见那二人已融入街市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