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小雪,下得羞怯怯的。
悦来客栈屋檐上积了层薄雪,像撒了把盐粒子。幌子湿漉漉地垂着,偶尔滴下几滴水珠。风也轻轻的,不太割人面,把屋檐上的雪沫子都吹走,落在窗台上。
客栈里倒是暖和。
炉火温吞烧着,水壶冒着白气。
客栈掌柜的支起下巴在柜台里打盹,几个行商围坐在角落,低声谈论着今年的皮货行情。靠窗的一桌,两个穿锦袍的中年人正在对弈。
门开了,进来些雪冷气。
是个穿灰布棉袄的瘦高个儿,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乍一看十分清俊,细瞧才见耳垂上未愈的冻疮和粗糙的手。
她走路时微微佝着背,脖颈却绷得笔直,像和谁较着劲。
她问:“有热茶没有?”
跑堂的提着铜壶过来,热气从壶嘴漫出来,“一文钱管饱!”
她摘了头上的帽子,捧着粗瓷茶碗暖手,热气蒙在脸上,把微微冻僵的眉眼熏得软和起来,才说:“一碗热汤面,多加点辣子。”
跑堂应了声,走进灶间去和厨子说了。
“这雪比往日下得大多了。”角落里的几个行商谈着话,“往年这时候,顶多飘点雪花,今年下得这般大,听说北边的官道都被雪封了,好几支商队困在半路上呢。”
掌柜从瞌睡中醒过神,瞧见她放在条凳上的包袱,像是赶远路的模样,问她:“打哪儿来啊?”
她回道:“北边。”
掌柜的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旁边几个行商却支棱起耳朵,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穿着靛青布衫的拱手道:“这位姑娘,敢问官道当真不通?我们明儿还打算要往北去哩。”
略一沉吟,又含笑补句,“不知姑娘怎么称呼?这一路风雪,想必辛苦。”
林北瞧了他们几眼,“双木林,堵了。”
几个行商闻言,脸色微变。靛青布衫身旁的一人急忙追问:“堵成啥样了?可有路绕?”
林北端起茶碗,啜一口,哑着嗓子说:“官道从坡松岭到长春关全封了,车马陷进去就出不来。”
她顿了顿,“官府的人倒是正在清雪,可这雪下个不停,刚铲出条道,风一刮,转眼又埋上了。”
又一个穿细布袍的商人眉头紧锁,“那这得多久...?”
“五六天打不住。”林北放下茶碗,“雪要还这么下,只有更久,等着吧。”
行商们低声议论起来,有人叹气,有人摇头。穿细布袍的商人低声喃喃:“这可如何是好?货期可耽搁不得!”旁边一个同伴道:“要不咱们绕道?”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一群身着劲装的汉子,约莫七八个人,腰间都挂着兵器。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掌柜的,好酒好菜尽管上!这鬼天气,真是要冻死人了!”
他们选了张离林北不远的桌子坐下,吵吵嚷嚷地要酒要肉。
趴在柜台边的黄犬被惊得跳起,冲着他们直叫。这黄犬生得又大又好,浑身金毛如披锦缎。
掌柜的呵斥了声:“老黄!”
犬儿立刻不叫了,喉咙里还滚着低沉的呜咽,只一双眼直盯着他们看。
壮汉咧嘴一笑,道:“呦,这畜生好凶!”
他说着,从桌上拣了块吃剩的骨头,朝老黄晃了晃:“过来!”
老黄耳朵动了动,尾巴轻轻摇了摇,没动弹,只是歪着头打量他。
掌柜的笑着打圆场:“这狗认生。”
壮汉不以为意,把骨头丢到地上。老黄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嗅了嗅,叼起来跑到门口啃去了。
穿靛青布衫的行商笑道:“这狗倒是机灵。”
壮汉回:“好狗都这样。”
众人哈哈一笑,继续各自喝酒闲谈起来。老黄趴在门槛上,一边啃骨头,一边时不时抬眼瞅瞅屋里的人,耳朵始终支棱着。
这几个大汉酒过三巡,嗓门愈发大了起来。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灌了口酒,酒碗“啪”的一下,重重砸在榆木桌上:“我听说,三十年前的阿离大侠又活啦!”
“胡扯!”他对面的汉子道,“她当年不是走火入魔死了?连她们镜苑都不在了,怎的又突然活过来了?”
络腮胡一脸认真:“千真万确!我表兄在宝安城亲眼见到她和她师妹在城南购置宅院。”
“不信!”对面的汉子摆摆手,“你表兄怕不是眼花瞧错了人!”
络腮胡正要反驳,几个披着蓑衣的衙役大步走入客栈,领头的捕快一把摘下斗笠,走到掌柜的面前,抖开张通缉令,黄纸黑字,朱砂画押,往柜台一拍。
“杨掌柜的,见过这人没?”捕快手指戳着画像。纸上是个清瘦少年模样,眉眼寻常得很,就是那种走在人堆里转眼就忘的长相。
掌柜的左看右看,还是摇头:“这娃儿犯了甚么事?”
捕快皱着张脸,压着声:“弑父!这可是千刀万剐的罪过,按律当受千刀万剐之刑。谁要敢包庇,那可是同罪论处啊!”
他走向柜台旁的土墙,把通缉令牢牢贴在墙上。
“诸位都瞧仔细了!”捕快盯着客栈众人,冷声道:“此人罪大恶极,若有线索,速报官府!”又转向柜台后的掌柜,“杨掌柜,你留意点儿就是。”
说完,他大手一挥,带着几个衙役往外走。
等捕快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客栈里轰然炸开锅。
“啧啧,弑父啊......”那络腮胡汉子咂摸着嘴里的酒,“这年头,连亲爹都敢杀,还有啥干不出来的?”
“我看未必。”靠窗下棋中年人的一人道:“我瞧这少年面善,说不定有甚么隐情。”
先前同林北搭话的靛青布衫行商插话,他拧着眉,“再大的仇,那也是亲爹!天打雷劈的罪过!”
林北听到“天打雷劈”这几个字,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滚烫的面汤滑入喉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咚咚作响。汤碗里浮着一层油花,晃晃荡荡的,映出张相貌平平的脸。
心跳好似和后厨菜刀剁在案板上的闷响混在一起。
咚——咚——
咚——
那么急。
那么响。
活像爹死前咽气时的声音。
林北右眼皮直抽抽,戴好帽子,把包袱往肩上紧了紧,扶着桌沿站起来。走到柜台前,声音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掌柜的,住一宿多少?”
掌柜的头也不抬:“十五文一晚,有被褥,包热水。”
林北想了想钱袋里的铜板,后槽牙咬得发酸。她只有正正好好十五文,深吸一口气,又问:“面汤和热茶,多少?”
掌柜道:“十文。”
林北沉默地付好钱。走出客栈,寒风迎面吹来,她抬头望天,天色沉沉,心头暗骂:贼老天!
她心里郁结,根本没注意客栈门口那条黄狗正盯着她。
“汪!”
那狗猛地蹿出,林北一惊,本能往后退,谁知黄犬龇着牙扑了上来!
林北只得拔腿就跑,又骂:这天瞎了眼了!
她猝不及防撞上一人,对方身形微侧,轻巧避开,又在她踉跄时伸手一扶,稳稳托住她手臂。
黄狗龇牙咧嘴,正欲再扑,见来人,却耳朵一耷,尾巴夹紧,灰溜溜地退开了。
林北对上这位救命恩人的双眼。
瞳仁极黑。
这人腰间挂着把扇子,一身穿着和气势都是江湖客的样子。
林北心一紧:“多谢姑娘。”
许观玉“嗯”了声。
林北胡乱点点头回应,转身便走。初时还强自镇定,可越走越心慌,这少女定是江湖中人,莫非是来追捕自己的?
这念头一起,她脚下不由快起来,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走,连钱袋子掉在地上也不晓得。
许观玉俯身拾起那布钱袋,看着远去的林北身影,又侧目看向身旁的齐俊生。
不待她开口,齐俊生道:“你且去,我在客栈等你回来。”
“你最好是。”随即,许观玉转身欲追,忽又侧首,“若再跑......”后半句含在齿间,化作声冷笑。
等齐俊生进了客栈,许观玉才纵身而起使出轻功去追林北。
这一追可不得了了。
林北在前面跑得胸口生疼,就在这息之间,她心发慌地回首一瞥。只见身后的许观玉紧追不舍,心中顿时惊慌,这少女果然是来捉她的!
她脚下步子一乱。
她原以为,自己只要跑得远就行,可这老天就是不放过她!
凭什么!
林北猛地跑进旁边的窄巷,后背紧贴湿冷砖墙,十指发颤地扯开包袱,拿出里面粗布裹着的柴刀。
她就是用这把柴刀杀的爹。
不。林北双手紧扣柴刀木柄,愤恨地想:爹?那等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称爹!那畜生,也配有妻儿!
就因为是爹,所以她就得忍受毒打,就因为是爹,所以她就得跪在泥里当一辈子可以被捏死的虫。
她攥着柴刀的手抖得厉害。
忽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只因为饿得受不住吃了个馒头,便被那畜生捆在磨盘上打。村里人隔着篱笆看热闹,还说:“爹打闺女,天经地义咧!”
林北被心头的火烧得浑身颤抖。她记得那畜生喝醉酒时咒骂自己的话,它说:“非打死你不可!”
林北从来都只想问一个凭什么。
她也曾以为,爹再怎么样都是爹,她听夫子说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但那畜生的拳头从不管这些,他打娘,打她,再咒骂她们,最后鼾鼾大睡。
那夜,那畜生又喝得烂醉,揪着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它问娘要酒钱,娘被拽得踉跄,见自己在发抖,扑过来抱着自己。
娘说:“别怕。二丫,别怕,娘在。”
可翌日天明,娘就不见了。
那畜生说:“你娘跑了!倒也省得老子动手!”
她的心像坠到井里去了。只想,这畜生满口谎言,定是害了娘,又怕官府追究,趁夜弃尸灭迹!
她强抑悲愤,低头劈柴,它却又抄起藤条,劈头盖脸抽来。
“丧门星!摆什么死人脸!养你这么大就是这样给我甩脸子的?个白眼狼!你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大冬天的,在外面冻死最好!”
她再也忍不住,抬头问:“你把娘杀了。是不是?”
它一愣,许是见她敢回话,怒道:“你还敢顶嘴!是老子杀的又如何?再啰嗦,连你一并宰了!”
这种畜生如何配当爹?
她抄起手里的柴刀,走到这畜生面前,她脑子里有夫子教的孝道,有村里人说的天经地义。
可这畜生究竟如何配当爹?
凭什么只有爹娘认孩子的份,没有孩子认爹娘的呢?要她说,她根本就不认这个爹!
杀人比砍柴容易。
这柴刀只是一挥下去,那畜生就再也不能打骂娘,再也不能打骂她。
她一把火烧了茅屋。
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她脸颊发烫,她眼里,是一大朵比映山红还要红艳的花。
这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家。
没有娘的家,算什么家?
林北一直走,一直走。
她瞧见山里的树,好高,好大,能把天都捅破。她记得夫子说过,树就是双木林。她又抬头,看见天上一群大雁往北飞,它们飞得那么高,比天都还要高。
她想,她要往北走。
她再不要叫王二丫,她要和树一样捅破天,要跟大雁一样飞得比天还高。
于是,二丫给自己取名叫林北。
可她变成犯人了。
这些人一个个跳出来说她该死,骂她该千刀万剐。
她杀一个畜生到底有什么错!这些人和那畜生有什么两样?
这老天爷从来都是瞎的。娘哭哑了嗓子没看见,她拼命大喊也没有看见,偏偏她砍那畜生的时候看见了。
这天,凭什么偏偏看不见她的苦?凭什么偏偏看不见娘的难?
苍天真的有眼么?
老天爷分明又聋又哑又瞎!
“你跑甚?”
声音自前方传来,林北呼吸一滞,牙咬得死紧,背脊却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