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正要用尽全身力气把柴刀劈向许观玉。
“......你钱袋掉了。”许观玉率先开口,她两指夹着个粗布小袋,正是方才林北跑时从袖中滑落的。
再回过神,许观玉已不见。
林北脱了力,跌坐在地。
好半晌,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好在生得这副模样,就算那些官差举着画像挨个比对,也认不出她的。
前日过城门,官差们挨个查问,轮到她就摆摆手:“下一个。”连画像都懒得对着看。
她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二月初八,是蓟州人年年到兴山寺祈福的好日子。
山道行人多如蚁,香客络绎不绝。几个小僧握着竹帚,低头清扫阶前积雪。
寺内钟声沉沉,檀香缭绕。
“施主要求支平安签么?”知客僧捧着签筒过来。
许观玉向来最是嗤笑这些求神拜佛的,本要摇头,又想到兴山寺的签极灵。
她嘴角一扯,话到嘴边,把身旁的齐俊生拉了过来:“他也求一支。”
齐俊生愕然,签筒已递到眼前,只得伸手一摇,竹签落地。
他拾起一看,是支上上签。
知客僧接过,白眉微展:“欲求安稳处,便是明月前。”他含笑递过签文,“施主此签,大吉,近日当遇大机缘。”
齐俊生收签入袖:“借大师吉言。”
许观玉见他收好,拿过签筒,猛力一摇。
“啪嗒!”
是支中平签。
知客僧目光在签文上一顿,缓缓念道:“今日种桃得桃果,何须稽首问观音。”他递过签文,“施主此签,中吉。”
许观玉接过,看见上面还有行字:有人代汝担灾厄,莫言善恶皆由心。
知客僧道:“虽无大碍,但施主行事宜留三分余地,谨记万事过犹不及。譬如春风,吹得太急,反伤了新桃不是?”
许观玉心底嗤笑声。又问:“寻常除了平安签还求什么签?”
知客僧便指向殿外挂满红布条的树:“自然是姻缘签,再有便是问己的本命签。”
树下一对璧人正在系同心结。
许观玉道:“那我也求这两支。”
知客僧凝她眉间煞气,有不赞许之意:“施主一下求三签,恐难应验。”他温声劝阻:“一签一缘方合因果。这求不得的,恰是菩萨为免施主执念深重。”
“无妨。”许观玉摇动签筒。
竹签在筒中作响,香炉青烟袅绕,她眉眼低垂,旁边香客新燃一炷香上的香火头像她眉间一点朱砂。
“嗒、嗒,啪嗒——”
一支竹签从筒中跳出,落在地上。
许观玉拾起。
知客僧接过竹签,眉头微微皱起,“施主此签名为姻缘错。”他低叹一声,“此签凶险,若执迷不悟,恐有刀兵之劫。”
许观玉垂眸看去,只见签文上两行字。
芙蓉并蒂本双生,错认前缘误此生。若将恩怨分明看,枉费菩萨一片心。
半晌,她声音极淡:“再求一签,本命签。”
知客僧欲言又止,终是换了新签筒。
许观玉这签摇得比方才都久些。
“嗒。”
一支斑驳的旧签落地。
错把玉骨作修罗,满目青山尽业火。别年若问因果事,殿前莲花了却空。
知客僧道:“施主有佛缘。”
“佛缘?”
“此签名为菩提劫。施主杀伐果决,却非嗜血之人,手中染血,心中却仍存一念慈悲,此乃佛缘。”
许观玉唇微抿,早说过这些求神拜佛的不可信。她杀人,有仇的、无仇的、该死的、不该死的皆有。
她哪里来的慈悲?
真是荒唐。何止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许观玉拉着齐俊生衣袖往外走。
殿外正是香火最盛时,衣香鬓影间,许观玉却牵着齐俊生,一步步往山下去。
一位提着香篮的妇人见此,连忙唤道:“姑娘,走反啦,兴山寺在上头呢。”她笑得慈和,“上去拜拜菩萨,求个平安也好呀。”
许观玉脚步未停。
妇人一愣,又抬高声音:“姑娘!寺庙在上头呢——”
少女暗红锦缎上金线绣在日头下晃了妇人的眼,待她定神,那身影已走出老远。
“哎...”妇人摇头,叹气道,“这姑娘,耳力怎的这般差......”又念,兴许是山风太大,对方没听清。
她低头理了理篮中香烛,继续往山上走,口中还絮絮念着菩萨保佑。
下山的路,挤满了上山的众生。
小童拽着母亲衣袖,哭闹要买糖人吃。少女提着暖手炉,呵着白气往上走。提篮的妇人鬓角簪着绒花,与同伴细说菩萨灵验。拄杖的老者,慢慢走着。
货郎的扁担被香烛压得弯弯的,两头竹筐里堆着香烛纸马,随他登山步子发出“吱呀”的声响。
山路陡峭,齐俊生被许观玉这般疾行拖着走了半个时辰,膝骨早已隐隐作痛。偏他不能说出口,否则许观玉便会直接将他打横抱起。
道旁挑着个青布酒旗,旗下摆着两张榆木桌,灶头蒸笼正冒着白气,隐约飘来米面甜香,显是个村野茶肆。
齐俊生不由道:“我们还未用早饭,不如在此稍歇?”
许观玉头也不回,只丢来句:“事多。”话虽如此,却已转向茶寮走去。
茶寮虽简陋,但收拾得齐整。
许观玉撩开布帘。里面七八张榆木桌摆放,已有两个江湖客在座。
系着粗布围裙的店家热情招呼:“两位里边请!随意坐就是。”
“两碗刀削面。”许观玉挑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
“两位客官用茶。”店家端来两碗热茶,往桌上一搁,热气腾腾,她左手腕露出串佛珠,同许观玉搭话道:“妹子看着面生,是来寺里上香的?”
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上边人多哦,兴山寺今儿祈福,听说连知府大人都来了。”
许观玉只略一点头,并不接话。
偏店家犹自说着香客趣事,许观玉如坐针毡。若是江湖中人这般搭话,她冷眼相对或拔刀示威便是,偏对着这妇人,她十七年练就的武功完全无一处用得上。
她被这寻常寒暄逼得耳根发烫。张了张嘴,最终只闷出一声:“嗯。”
店家来了兴致:“可是为家中长辈祈福?”
茶汤微漾,映出齐俊生绷紧的下颌,他放在大腿上的手微微蜷起,几乎快惊出后背一身冷汗。
“嗯。”许观玉应声,答得干脆又轻快。
店家闻言笑开了花,继续絮叨:“兴山寺灵得很!去年......”
“两碗刀削面好嘞!”后厨忽传来声吆喝,店伙计从布帘后探出半个身子,围裙上沾着面粉,“趁热吃,趁热吃味才鲜。”
“来了来了。”店家赶忙转身去拿面。
许观玉与齐俊生低头吃面,热汤白雾氤氲间,只听“啪”地一声响。
那落座的两个江湖客中,满脸横肉的胖汉拍案而起,手里捏着根头发丝,“这面没法吃!你看看你这面里掺的什么玩意儿?”
店家慌忙上前,腰还没弯下去,就被另一个揪住衣领:“爷几个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埋汰的吃食!”
店家被揪得踉跄,却只能低声下气,勉强赔笑道:“大过年的,几位高抬贵手......”
“少废话!”揪店家衣领的瘦高汉子冷笑,“十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后厨的伙计探出头,是个二十出头面容憨厚的青年,手里还攥着擀面杖,可瞧着这两个凶神恶煞的江湖客,终究不敢上前,只能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许观玉放下筷子,看向这两人:“松手。”
这二人见许观玉一袭暗红锦缎,登时心头一凛,她这身打扮可华贵非常。正惊疑间,看见许观玉旁边的齐俊生。
蓝衫布履,身形单薄,正捧着茶碗小口啜饮,活脱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二人便对视一眼,顿时又挺直了腰板,放声大笑。
瘦高汉子松开店家衣领,嗤笑道:“我当是哪路神仙!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也学人出头?”
胖的那个讥讽道:“小娃娃,这儿没你的事,滚一边儿去!”
齐俊生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他自然不是为许观玉紧张,而是忧心许观玉直接把这两人打死,或把店家的这间茶寮打烂。
他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走,我放你们一命。”许观玉说这话时出奇地温和。
胖瘦两人对视一眼,又发出阵狂笑。
“小兔崽子吓唬谁呢?”瘦高汉子“唰”地抽出腰刀,“你大爷我这口刀可不是——”
“妹子!”店家慌忙出言喊许观玉,她脸色煞白,“没事的......”她声音发颤,“大过年的,破财消灾!”
胖的那个汉子见状更是嚣张,一脚踹翻旁边的条凳:“听见没?都让你别多管闲事了!”他转身就走去拿柜台上的钱匣:“今儿个爷心情好,二十两银子,这事就算了。”
店家和伙计对视,皆是苦笑。
方才还说的十两,如今又说二十两。转眼就翻了一倍,可又能如何?
店家慢慢挪步过去,伙计也垂头,两人摇头叹气,她们除了破财消灾,还有甚么办法呢。
就在此时,许观玉忽然轻声道:“杀你们,竟算是慈悲么?”
茶寮内一静。
店家和伙计茫然抬头,她们不知这俊秀少女为何突然说这等话。
那胖瘦二人捧腹大笑:“你这小兔崽子吓糊涂了吧!”